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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夫妻,何不双方敞开了讲一讲道理?

    陈平安对此无可奈何,总不好去楼上敲人房门,跟男人说你以后多怜惜一些道侣,莫要再得寸进尺了。这种别家闺房事,陈平安一个外人,哪里开得了口,而且不近人情,肯定不占道理。只是陈平安也发现自己不喜楼上的叨扰,左边那些江湖豪客却喜欢得很,一有床脚吱呀声和女子呜咽声传下,他们就会立即停下谈论,人人嘿嘿而笑,陈平安从难得几句听得懂的宝瓶洲雅言获知真相,他们竟是像在观摩一场武道宗师的巅峰大战,探讨得极为用心。

    而右边的山上仙师,似乎也有挺心有灵犀,四人遭遇此事,总会默契地一言不发,但是呼吸显然比起平时要紊乱几分。

    看来气得不轻了,也很恼火。

    好在这些有碍练拳心境的忧愁,陈平安开始逐渐适应。

    便是有一次大白天的,头顶床脚摇晃得震天响,女子大哭不已,陈平安也就只是默默喝着酒吃着干粮,只是希望可千万别地板坍陷,连人带床一起砸在自己头顶。

    渡船中途几次在别家渡口停歇,陈平安因为连门都没有打开过,就没有领略到南部诸国的风土人情。

    陈平安算了一下时间,如今大概是芒种时节了,若是在自己家乡,如今正值农忙,有芒种糜子急种谷的说法,哪怕是一些在龙窑烧瓷的青壮男子,都会被准许回家帮忙,当年在自己那座龙窑担任窑头的姚老头,虽然脾气差爱骂人,可在这类事情上,十分大度,别的窑口一般只放三天假期,姚老头会给四五天,只是苦了刘羡阳陈平安这类早早没了祖传田地的可怜窑工,由于窑口缺人,龙窑窑火可不管你是不是少人,所以陈平安早年在这个时候,反而比下地农作的人还要劳累。

    陈平安已经练拳一整月,不知不觉,已经足足走桩十万遍。

    他当下最大的兴趣所在,是想知道船上的那些钓鱼人,是否有谁钓上了两指长的珍稀河龙。

    又一天练拳到正午时分,陈平安突然发现养剑葫里的酒水,还有盈余,可是干粮已经不够三餐,只得挂好酒壶,背好剑匣,穿上草鞋,第一次推开房门,准备去船尾的一座饭馆买些易于储藏的食物,离着不算远,因为是吃饭的点,正是乘客出门来往的时分,陈平安出门的时候,刚好左边屋子的那拨江湖豪侠也要出门觅食,陈平安便略微放慢脚步,拉开五六步距离,跟在五人后头,其中有人忍不住回头打量这个头回碰面的古怪邻居,很快就有人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不要横生枝节。

    那人很快就收回视线,背负木匣的少年剑士,独自行走江湖,年纪轻轻,瞧着却是气度沉稳,确实最好不要招惹,若真是位万中无一的剑修,自己这伙人哪怕出身都不差,在山下都算江湖名门大派,可还是吃罪不起的。

    山上山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乘坐这艘仙家渡船,万一可就是百一了。

    运气不好,喝凉水还塞牙,真倒了大霉撞上万一百一的,咋办?跟山上练气士耍嘴皮子讲理?

    这位江湖武夫曾经有幸亲眼看到一位剑修出手,离得挺远,那位年轻剑仙不过弱冠之龄,可本命飞剑出窍之后,那叫一个剑气如虹,所向披靡,面对数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大佬,什么剑气吐芒的江湖剑宗,什么横炼体魄、刀枪不入的拳法宗师,戳戳戳,咄咄咄,全部给山上剑仙在脑袋上开了个窟窿。

    寻常练气士还好说,毕竟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未必都是擅长攻伐的山上仙师,但是跟山上剑修、尤其是养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仙较劲,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

    一路上相安无事,在人满为患的饭馆跟伙计买了几大斤干饼,付过了钱,就返回自己屋子,关上门后,打开阳台木门,站在阳台上啃着干饼,一手持养剑葫喝酒,一楼船板栏杆那边还是有稀稀疏疏的钓鱼人,但是陈平安细嚼慢咽小口喝酒,看了两刻钟,也只是钓起一些寻常鱼类,连一条年幼银子都没有上钩。

    陈平安突然记起一事,少年崔瀺有次在大山之巅,百无聊赖跟随自己练习剑炉立桩,说天底下有一块上等福地,十分特别,与一座洞天相衔接,两者迥异于其它所有洞天福地。宝瓶洲南涧国神诰宗就独占一块福地,名为清潭福地,福地有点类似藩属之国,只是更加版图广袤,自成体系,蕴含天道规矩也大小不一、高低不一,往往出产丰富,能够源源不断被仙家大宗所攫取,所造就的格局,必然是宗门大者愈大,山头高峰愈高,例如骊珠洞天,位列浩然天下的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当初那对力挽狂澜、为宋氏延续国祚的大骊双壁,就是骊珠洞天走出去、然后被大骊王朝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人杰。

    天大地大,陈平安两次远游,哪怕尚未走出宝瓶洲,其实已经有所领略,而杨老头说的小镇之大,无法想象。陈平安也领教过了一些。

    只是这趟南下游历,陈平安错过了许多地方,有些是来不及去,会绕路很远,比如顾璨和他娘亲所在的书简湖青峡岛,陈平安希望他们娘俩过得好好的,不要受人欺负,但是更希望顾璨不要成为练气士之后,转过头来去欺压别人,最终变成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那般的山上神仙。

    有些地方则是暂时不适合去,比如搬山猿所在的正阳山,许氏坐镇的清风城,马苦玄所在的真武山。

    去了道理讲不通,拳头打不过,不在骊珠洞天,没有了齐先生和阮师傅的规矩约束,就只有被人一脚踩死的份,陈平安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陈平安喝着酒,在饭馆那边得知明天就要在膏腴渡口停船半天,可以下船赏景,渡口附近,是一处著名风景形胜,叫太液池,这个时节正值山花烂漫,只要走出渡口,走向最近的山头,沿途都是鸟语花香,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一只名为“香草娘”花魅精怪,它们天然芬芳,香味淡雅,是最好的活物香囊,深受女子练气士和豪门妇人的喜爱。

    陈平安觉得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透口气,整整一个月的闭门不出,感觉整个人都要发霉了。

    下定决心后,陈平安就转身离开阳台,关上门继续练拳走桩。

    第二天拂晓时分,渡船靠岸停泊,溶洞大厅小巧精美,香气弥漫,比起梳水国的宽敞壮观,别有韵味。

    渡船微微震荡,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陈平安睁开眼,开始起床收拾行李,东西要全部带上,不敢留在船上房间。兴许是太液池声名在外,确实是个好地方,陈平安发现船上四百多位乘客,几乎都要下船赏景。

    夹杂在人流之中,陈平安下了船后,身边有一拨气度不凡的男女,两位老者的气息尤为绵长,如江水缓流,走路时脚步轻灵,哪怕不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恐怕也差不远。陈平安不是爱偷听人说话的人,只是这段时间待在屋子里练拳,实在没法子,难得听到有人以宝瓶洲雅言交谈,下意识就竖起耳朵。

    他们有聊到一洲南北的山河大势,有各大仙家府邸的最新动静,也有一些王朝国家的名人轶事。

    大多聊得云淡风轻,两位老人说得最多,身旁年轻晚辈们则洗耳恭听,少有插话,便是问话,也是必然恭恭敬敬,跟陈平安印象中的某些人,大不一样,比如风雷园剑修刘灞桥,泥瓶巷曹氏祖宅的那个婆娑洲剑修曹峻,最近还遇上了那个观湖书院的周矩,好像都不是这般拘谨的性格。

    最后一位腰间悬挂一枚墨玉小印章的老者,说到了打醮山的鲲船坠毁,伤亡惨重,大为气愤,对俱芦洲的那位道主天君,言语之中,虽然承认那人的道法通天,就连自家宝瓶洲道主祁真,也未必有胜算,可更多还是对这位天君行事跋扈的不以为然。

    另外一位老者则忧心忡忡,说那艘鲲船的坠毁,虽然确实是剑气冲天、击毁鲲船使然,可好好一个剑修林立的宝瓶洲中部王朝,吃饱了撑着要打落一艘北俱芦洲的渡船?有何好处?当时能够聚集那么多剑气的势力,只会是那个大王朝的朝廷,可那位皇帝已经亲自去往神诰宗,发誓绝无此事,之后在祁真的陪同下,亲自面见俱芦洲道主谢实,后者竟然只说一切自有俱芦洲修士追查真相。

    临近洞口处,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然后骤然加快脚步,向那两位老者抱拳问道:“两位仙师,冒昧问一句,那艘鲲船上的乘客如何了?”

    一位老人对此置若罔闻,看也不看一眼满嘴北方口音的背剑少年,继续前行。

    那位悬挂印章的老人倒是停下身形,耐心说道:“下五境的乘客,几乎没人活下来。便是中五境的练气士,也死了许多人。当时无数道剑气从一座山头激荡向空中,无异于上五境剑仙的倾力一击,你想一想,那得是多大的威力?”

    老人看着少年微微变化的脸色,老人叹息一声,继续前行。

    陈平安站在原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撞了几下肩头,浑然不觉,最后回过神后,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走出洞口,去了那处太液池赏景。

    陈平安缓缓走到洞口,外边阳光明媚,更远处,可以看到一座坡度平缓的大山头,漫天遍野的绚烂花草,正在怒放。

    在胭脂郡打杀了那位蛇蝎夫人之后,陈平安其实得了一件宝贝,但是在梳水国青蚨坊却没有拿出来售卖,那是一件笔洗,笔洗底部一圈,有十六字,春花秋月,春风秋树,春山秋石,春水秋霜。字体微小,且如会如蝌蚪缓缓流转绕行,陈平安因为喜欢春字,又因为鲲船之上,有一双姐妹婢女,她们的名字与那些文字吻合,当时陈平安还惋惜为何只有春水而无秋实,否则将来若是有缘再见,比如再次在梧桐山渡口乘坐打醮山鲲船,一定要拿出那只笔洗,给她们俩瞧一瞧,好教她们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无巧不成书的趣事。

    陈平安站在洞口,脸上没有什么悲恸神色,只是怔怔出神,望着远处的旖旎风光。

    最后陈平安转身走向渡船。

    身后姹紫嫣红开遍,少年便不看了。

    到了渡船,回到二楼房间,关上门,继续练拳。

    又是将近一月时光,缓缓流逝,再过两天就要下船了。

    这一天深夜时分,不知不觉,兜兜转转,陈平安已经打了二十万遍拳桩。

    他换上一身洁净衣衫,光脚打开阳台木门,渡船上下难得寂静无声,陈平安见四下无人,便轻轻跃上栏杆,最后坐在上边,对着隔壁那条悠悠流淌的河道,喝起了酒,什么都没有想,喝着喝着,终于发现酒壶里没酒了。

    养剑葫芦里,剑水山庄酿造的十数斤美酒,坐船之前,只是让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喝去了一些,由于这两个月喝得很节制,所以一直喝到了现在。

    陈平安使劲摇晃那只底款为姜壶的酒葫芦,是真没有了。

    只是不愿死心,高高举起酒壶里,仰起脖子,哪怕剩下几滴酒也好。

    点滴不剩,真没了。

    于是隔壁河道一艘迎面而来的四层渡船上,一位住在顶楼厢房的客人,同样坐在阳台栏杆上,她呆呆看着那个使劲摇晃一枚养剑葫想要喝酒的少年,最后认命地放下手臂,双手抱住那只品相不俗的养剑葫,下巴搁在葫芦口子上,

    她觉得这个少年该不会是个喝酒喝傻了吧。

    她起了玩心,一只手提起手中的翡翠酒壶,一手放在嘴边,用喊道:“这里这里,小酒鬼,我这儿有酒,要喝就拿去!”

    陈平安保持原先的姿势,闻声瞥去一眼。

    一位身穿墨绿长袍的少女,见他没啥动静,干脆就直接抛出了手中酒壶,只是酒壶抛出一道美妙弧线落在陈平安眼前两丈外,又嗖一下掠回了她手中,少女乐不可支,自顾自大笑起来。

    两艘渡船擦肩而过。

    陈平安面无表情,心湖毫无涟漪。只是觉得她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别好养剑葫,向后翻落在阳台,关上木门,陈平安继续练拳。

    酒没了,可以再买。人没了呢?陈平安不知道。

    所以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练拳中途停下,然后大半夜跑去饭馆那边买酒,饭馆早已打烊歇业,大门紧闭。只好回到屋子,继续练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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