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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顾哈哈大笑。只有驾驶后座的小青拍拍舒马赫的肩,说“舒歧,开慢点”的时候,白色小轿车才会缓缓变成正常速度。

    我不知那天以后,舒马赫和小青享受了多少个清净的两人世界。每当我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帮爸妈搬菜的时候,只要一想到他两人头肩相偎的画面,就嫉妒得浑身发烫。说实在的,舒马赫没有得意多久,很快就出事儿了。

    他把人家的车给撞了。

    据说舒爸迷上麻将之后,舒妈每天晚上都打扮得和仙女一样,款款地走出家门。舒马赫盯梢了好久,发现他妈每次都钻进同一辆黑车里。黑车如同鬼魅,一溜烟开走了。舒马赫驾驶着小白车,如同猎食的豹,悄无声息地跟在车屁股后面。然而每次黑车都在他眼皮下溜走。

    这说明对方的车技在舒马赫之上,这叫他懊恼不已。

    这天,舒马赫取完火锅底料,无意中发现停在路边的那辆小黑车。远处车灯一打,舒马赫立刻看见自己的妈和那个男人在车里干什么。舒马赫怒火中烧、气血沸腾,他将油门踩到底,迎面便朝着黑车车屁股撞去。

    男人被坏了好事,下车刚要骂,却发现个子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男孩捡起路边一块板砖,杀牲口一样冲过来。

    男人被板砖拍得头破血流、肿如猪头,舒妈拦不住,拉扯中也挨了一拳,脸青了。围观的路人报了警。舒妈见到警察,慌得不行。她知道舒马赫刚取了火锅底料,叫他赶紧走。

    拥有多年办案经验的警察嗅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气息,他们命两人打开后备厢。舒妈惶恐地尖叫着,衣服被撕成条子的舒马赫不明就里。警察打开白车空荡荡的后备厢,拿起里面的黑包,手指一插、一嗅说 :“这是*。”

    舒马赫呆了 :“不说这是火锅底料吗?”

    舒妈低着头 :“这确实是火锅底料……”

    派出所、交警队和工商局很快介入调查。舒马赫主动挑起事端,打架斗殴,罚 ;无证驾驶,罚 ;用*吸引顾客,罚上加罚。

    七里铺的街坊们很快搞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在火锅底料中加*,叫人对火锅上瘾,这不是叫人变相吸毒吗?没吃?没吃我们闻味

    道了吧?谁都知道气味是颗粒状的,这要是进了我们的身体,造成损伤怎么办?

    那些已经关门的火锅店主也明白了,不是自己不努力,实在是对手手段高。

    我爸我妈吵了这么多年,难得团结一致,谈及舒家,同仇敌忾,说这就是不带动后富的恶果。

    最终,火锅店和佐料店被一锅端,舒家被罚得伤了元气。这一切都源于舒马赫那急火攻心的一撞。然而,当局面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我们却始终没见到处在风口浪尖的舒马赫。

    直到暑假结束,高中开学一周,我才在学校里见到若无其事的舒马赫。

    我和舒马赫虽在同一年级,班级却各在走廊的东西两端,遇见的机会很少。更何况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总是竭力避免与他相见。

    然而,不需我刻意寻找,很快我就在别人嘴里听见了舒马赫的大名。全年级甚至全校都知道了舒歧这号人。开学仅两周,他再一次成为学校的名人。

    上高中后,有一部分男生对某种爱情动作小电影特别着迷。“舒

    歧”这两个字被一再提及。与“舒歧”同名的某著名女星说过一句话 :

    我要把脱下来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一笑,向舒马赫也喊出这句话时,却另有一番效果。

    舒马赫云淡风轻地说 :“滚你的。”

    岂料混混一个箭步冲上来 :“你妈跟一个南方人跑了,现在全班

    都知道了,你狂什么?”

    舒马赫浑身发抖,猛地踹翻好几排课桌,挥舞着板凳就砸上去。

    要不是舒马赫被拦着,混混指定脑袋开花。

    “你今晚给我……”混混大喊。

    突如其来地,一截粉笔猛地插进混混的嘴里。

    “我还怕你不约我呢。”舒马赫恢复云淡风轻的状态。

    放学后,舒马赫只身去了约定地点。

    黝黑的胡同,学校混混叫来社会混混,挤挤挨挨十个人。他们

    如壁虎般趴在墙上,每个人都抄着家伙,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瘦削的

    舒马赫。

    舒马赫背向夕阳,身体呈一道狭长的剪影。

    学校混混说 :“你没带帮手?”

    舒马赫点头 :“我有帮手。”

    “好啊,你这个……”学校混混刚要骂,然后号召兄弟们叫唤着

    冲上去。突然剪影一闪,舒马赫消失了。

    混混们面面相觑 :“他逃了?”

    只身赴会,又跑得比兔子还快,这算怎么回事?

    站在胡同前头的社会混混声音发颤 :“他没逃,他带帮手了……”

    只听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传来,引擎盖被撞得支离破碎的白色轿车出现在巷口。

    混混们脸色煞白,纷纷紧贴墙壁。

    舒马赫沉默不语,将油门踩到底。轿车怒吼着,向无处可躲的学校混混冲来。

    学校混混吓得叫不出声来,眼看就要被撞飞,白车猛然刹住,车头距离混混的大腿不到十厘米。

    混混双腿哆嗦,眼白一翻,朝后仰过去,身子下面一片潮湿。舒马赫下了车,拍拍凹陷的引擎盖,欢快地对混混们说 :“我这

    帮手比你们强多了吧?”

    舒马赫的车技一时间被追捧得神乎其神。在他的操控下,车前进速度强悍,刹车精准,关键是车还烂得相当可以。早一秒没有戏剧效果,晚一秒准出人命。况且胡同狭窄,舒马赫一路直冲仇人而去,连其他人的衣角都没碰到。

    那时他放学早,在小青的学校门口接她回家。他们身后总藏着三两个交头接耳的崇拜者,这使舒马赫颇有几分招摇过市的意味。

    学校混混当然不敢再招惹舒马赫,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混混的

    某个亲戚在司法部门工作,舒马赫没风光几天,正上着课就被破门而入的警察带走。据说,舒马赫前一天就收到了消息,但他没躲闪,第二天照旧上学。警察出现的时候,他的神色也很坦然,他对警察说 :“等

    会儿,我要把书包收拾一下。”舒马赫的罪名是蓄意伤害罪。

    其实他根本没碰到那混混的半根毫毛,只因胡同中没有摄像头监控,混混的兄弟纷纷做伪证,混混的家人又不知用什么方法从医院搞到伤残证明。加上混混的亲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舒马赫的罪名自然而然就成立了。

    因为尚未成年,舒马赫在少管所待了一个月。临行前,舒马赫通过小青学校的传达室,把自己的书包给了小青。

    一个月后,舒马赫出现在教室。

    当时混混正跟几个男生谈笑风生,一见到舒马赫,立刻软成一摊烂泥。

    舒马赫的脑袋剃成秃瓢,青色的头皮颇为扎眼 ;不知是高强度劳动还是受欺负所致,舒马赫变得瘦骨嶙峋。他的一双牛眼也进化成鹰眼,蒜鼻鼻孔朝着混混,没有鼻毛,只有两个可怕的黑洞。

    “想让别人真正怕你,就得学车啊小子。”舒马赫阴测测地说。那

    口烂牙几乎插进混混的脸里。

    舒马赫说罢转身离开。

    混混平生第二次被吓尿,淡黄的尿液顺着凳子流了一地。

    同一天,舒马赫向大家宣布他准备改名了。“舒歧”,“歧路”的

    “歧”,一看这辈子就老走岔路。他请大家叫他舒马赫,记住,车王舒

    马赫。

    舒马赫每天顶着锃光瓦亮的脑袋在学校走,其实很影响形象。校长亲自找他谈话,希望他能戴一顶帽子,即使上课也别摘。

    舒马赫进少管所这件事儿闹得挺大。不少家长给学校打电话、寄信件,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跟少年犯在一个教室学习。

    这件事儿之后,舒马赫再也无心学习,成绩每况愈下,每次考试排名都和年级人数持平。考大学是没可能了,再在学校耽误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舒爸索性叫舒马赫退学,去一家技校学汽修。

    舒马赫走的那天,请了小时候的几个朋友吃火锅。小青喝酒了,脸像红红的苹果,特别好看。

    小青搂着舒马赫一直哭。

    舒马赫一直张牙舞爪地对我们吹牛 :“都是我家老头的意思,我妈走了他就变态了。我要不顺着他,我俩非打起来不可。我可不想学汽修,我要当赛车手的。就那天我吓唬混混的那一招,已经具备了一个赛车手的基本素质,你们信不信?”

    我们隔着厚厚的蒸汽。

    “真热啊!”舒马赫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擦了擦眼睛。

    七里铺菜市场拆迁后,我们这些人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找不到聚会的借口,见面更是遥遥无期。

    听说舒马赫学成后,他爸用开火锅店的积蓄给他开了一家汽修店,生意应该不差。

    我则去南方上大学。通信越来越方便,联络却越来越少。我忘了从谁那儿搞来小青的微信号,加上后却从没说过话。小青像很多年轻的女孩一样,喜欢在朋友圈晒幸福,男主角的照片从没出现过。大概舒马赫对自己的长相实在不满意,从来不拍照片吧?不过一转眼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真叫人感慨。

    舒马赫唯一留给我的,只有一串很老的电话号码。他料理生意那么忙,肯定没时间玩微信。

    有次,我妈很偶然地在银行遇见了舒马赫。

    老太太兴奋地给我打电话 :“取了那么多现金,这小子这些年挣大了,比他爹妈挣得还多。据说是买婚房呢,媳妇都有肚子了。”

    “提到我了吗?”我问。

    “说等你回来聚一聚……”

    放寒假回家,我在火车站等出租车,一辆银色的小车平稳地滑到

    我面前。

    “上来吧。”车里伸出舒马赫的脑袋。

    我有点愣,他下车帮我搬行李。

    “听你妈说火车这个点到站。给你个惊喜。”他随意地说着,嘿一

    声把笨重的行李箱塞进了后备厢。

    我忽然发现哪里不对劲儿。

    “小舒,你的手……”

    他不自然地把右手往身后藏了藏 :“修车的时候,千斤顶没固定好,轿车一下子落下来,正好砸到小指上。送到医院,医生说没救了,要想保全整只手,就得把砸烂的小指截下来。”

    他用缺了小指的右手为我打开车门 :“没事的,别在意。”

    副驾坐着一个女人。舒马赫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我对你多重视啊,你瞧我把谁带来了?”

    “你好,小……”

    女人转过头,不是小青……

    我吞了口唾沫 :“你好,小姐。”

    “什么小姐?成什么了?”舒马赫嘿嘿直乐,“叫嫂子!”女人也哈哈笑着,看得出她是那种能说能闹的性格 :“没事没事,

    漂亮才被叫小姐呢!”舒马赫说 :“我这兄弟人很好,就是脑袋不灵光。”我一直陪着打哈哈。

    舒马赫习惯用左手开车,那个女人始终抱着他的右臂。舒马赫没

    有小指的右手,一直温柔地放在女人圆滚滚的肚皮上。

    这个寒假,我有空就和舒马赫腻在一起,仿佛回到小时候。

    舒马赫告诉我,其实去技校上学不久,他和小青的事就传到小青爸妈的耳朵里。谁能允许自己的女儿跟少年犯在一起?棒打鸳鸯散,两人的感情惨淡收场。

    “你有小青的联系方式吗?”舒马赫问我。

    “没有。”我撒了谎。

    往后我们再也没有碰过“小青”这个话题。

    嫂子是舒马赫汽修店的员工,比我们年纪小。两人确立关系一年,还没领证。几个月前他们去三亚度假,回来她肚子就大了。

    我说 :“你这是先上车后补票啊。”

    舒马赫坏笑 :“你嫂子嫌大着肚子穿婚纱不好看。迟早是要结婚的。”

    比起小青,嫂子似乎确实更适合舒马赫。如果说,小青是那种叫你收着活,别闯祸的女孩。嫂子则是那种劝你使劲疯、使劲野,男人就该有男人样的女孩。都二十多岁了,舒马赫开车还是那么生性,一路超车,创造条件闯红灯。起初我哈哈大笑,很快便哇哇大叫。嫂子则张开双臂,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大喊大叫 :“小舒,快点!再快点!”

    寒假很快就结束了,舒马赫独自开车送我去火车站。

    在车上,我对他说 :“保持联系。”

    他使劲吸了一口烟 :“瞎扯,一年半载见不了一回面的人,哪还

    有联系的心?现代人不都这样嘛。”

    我马上要下车,他似乎有话对我说,缺了小指的右手不住点着方

    向盘。

    舒马赫的脖子不自然地扭了一下 :“小青……她现在好吗?”

    “不知道。”我又撒了谎,“不过,前两天有个小学同学把她的微

    信号给我了,我没有加,你需要吗?”

    “微信?”舒马赫一脸茫然。

    我指着他那部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苹果手机 :“你要在手机上下

    载一个软件。”

    我手把手教舒马赫下载了微信,并添加小青为好友。火车快进站

    了,我连忙跳下车,取出行李。

    “跟嫂子好好过。”我嘱咐着。

    “放心!”舒马赫头也不抬地看着小青的朋友圈,“哎呀,小青也当妈妈了!”舒马赫抬起头,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惊喜。

    我微微一笑。

    我拖着行李匆忙向火车站跑去,舒马赫在我身后喊 :“你该学车了。”

    “有你呢!”我头也不回。

    “也是。”舒马赫嘟囔着,“我一直是你们的司机啊。”

    四月末,我收到舒马赫的微信消息。

    一张照片。襁褓里皱巴巴的小男孩,圆脑袋、蒜鼻、牛眼,跟舒

    马赫一个德行。

    我回 :

    恭喜恭喜!放假回家给小外甥包红包。

    他回给我一个高冷的微笑表情。

    六月初,我尚在睡梦中,破天荒收到小青的微信 :

    舒马赫没了。如果可以,安排一下,回家参加追悼

    会吧。

    心脏像被狠狠踢了一下,我立刻坐起,眼前一片昏花。

    舒马赫是在车上没的。

    那天下着老大的雾,小青刚起床,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此时距预产期还有一周。

    小青的先生无法及时赶回,情急之下,小青拨通了舒马赫的电话。舒马赫与小青各自住在城市两头,因为下雾,全城大塞车,可是

    那辆银色小车二十分钟后就停在小青家楼下。

    在车上,小青使劲攥着舒马赫的右手,舒马赫的脸一片惨白。小青说 :“我可能撑不到医院了。”舒马赫一脸汗珠子 :“你一定要撑到,我相信你一定能撑到。”

    剧痛再次袭来,小青再也挺不住,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舒马赫慌了。雾气中冲出一辆巨大的卡车,舒马赫猛打方向盘。砰的一声,天旋地转。

    回家后,我看望了舒马赫的爸妈。舒妈从南方赶来了,二老一脸凄惶。嫂子躲在舒马赫的房间一直哭,小侄子也哭个不停。

    我去医院看了小青。她右腿骨折,打着石膏,躺在床上奶孩子。她一见我,眼圈就红了 :“我怎么这么傻,我怎么这么傻……”

    我说 :“这不怪你。”

    小青说 :“他们家让我给毁了。”

    我说 :“他的爸妈,咱们一起孝敬 ;他的孩子,咱们一起养大。”

    我扶着小青坐起来,小青擦擦鼻子 :“上小学的时候,我学习好,他学习不好。有一回我忘带作业了,全班就我一个人没带。老师说谁没带作业*场上跑十圈。我害怕啊,怕得浑身发抖。正要站起来,

    他在桌子底下把作业塞给我,一溜烟就跑了出去,那个快啊,比汽车

    还快呢……”

    小青哭得稀里哗啦。

    正在这时,小青的先生从食堂买饭回来。他将娃娃从小青怀中抱

    起,给她换尿片。

    他低声说 :“发生这样的事,我很遗憾。”

    我问 :“你不打算做些什么?”

    “听说这个名字很奇怪的男人在学生时代喜欢了小青好多年,最

    终结局却是这样……”

    我叹气 :“小青真嫁了个好男人啊!”

    “什么?”他瞪着眼睛看我。

    “没什么。”我摆摆手。

    仿佛怕小青听到,他压低声音 :“你是小青的同学,能不能劝劝

    她给孩子改个名字。现在的名字,我真不喜欢。”

    “娃娃叫什么?”

    “林歧。你看看,‘歧路’的‘歧’,这不意味着孩子以后一辈子

    走岔路,永远不顺利?”

    小青的女儿赤条条地躺在襁褓中,面目白净,五官秀美,像极了

    小青。小家伙突然抬起头,冲我嘿嘿直笑。她小手抓啊抓,抓住我的

    手指。我忽然发现,她的右手小指有一块黄豆粒大小的灰色胎记。

    “她以后会顺利的。”我对小青的先生说。

    我温柔地抚摸着那块小胎记。

    她会遵从自己的心意,活得比任何人都自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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