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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应当赶上咱们来,这是他们当一笔好差事的机会,咱们不能迎着他们去。至于开会,不必:一来是委员们都没在这儿,二来委员不都是由你我荐举的,开了会倒麻烦,倒麻烦。咱们顶好是先打听为首之人;把他打听到,”包善卿两只肥手向外一推“一股拢总全交给山木。省心,省事,不得罪人!”

    方文玉刚要张嘴,电话铃又响了。

    这回。没等文玉表示出来愿代接电的意思,包善卿的小胖脚紧动慢动地把自己连跑带转地挪过去,象个着了忙的鸭子。摘下耳机,他张开了大嘴喘了一气。“哪里?呕,冯秘书,近来好?啊,啊,啊!局长呢?呕,我忘了,是的,局长回家给老太太作寿去了,我的记性太坏了!那嗯请等一等,我想想看,再给你打电,好,谢谢,再见!”挂上耳机。他仿佛接不上气来了。一大堆棉花似的瘫在大椅子上。闭了会儿眼,他低声地说:“记性太坏了,那天给常局长送过去了寿幛,今天就会忘了,要不得!要不得!”

    “冯秘书怎么说?”方文玉很关切地问。

    “哼,学生已经出来了,冯子才跟我要主意!”包善卿勉强着笑了笑。“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咱们还没教他们派人来呢,他们已经和我要主意;要是咱们先张了嘴,公安局还不搬到我这儿来办公?跟我要主意,他们是干什么的?”“可是学生已经出来了!”方文玉也想不出办法,可是因为有嗜好,所以胆子更小一点。“您想怎样回复冯子才呢?”“他当然会给常局长打电报要主意;我不挣那份钱,管不着那段事。”包善卿看着桌上的案头日历。

    “您这儿没人保护可不行呀!”方文玉又善意地警告。“那,我有主意,”包善卿知道学生已经出来,不能不为自己的安全设法了。“文玉,你给张七打个电话,教他马上送五十打手来,都带家伙,每人一天八毛,到委员会领钱,他们比巡警可靠!”

    方文玉放了点心,马上给张七打了电话。包善卿也似乎无可顾虑了,躺在沙发上闭了眼。方文玉看着善老,不愿再思索什么,可是总惦记着看事不妙必会偷偷地跑掉,用不着替他担忧,他心中正——地数点家里的人,自要包家的人都平安,别的都没大关系。他忽然睁开眼,坐起来,按电铃。一边按一边叫:“陈升!陈升!”

    陈升轻快地跑进来。

    “陈升,大小姐回来没有?”他探着脖,想看桌上的日历:“今天不是礼拜天吗?”

    “是礼拜,大小姐没回家,”陈升一边回答,一边倒茶。“给学校打电,叫她回来,快!”包善卿十分着急地说。“等等再倒茶,先打电!”对于儿女,他最爱的是大小姐,最不放心的也是大小姐。她是大太太生的,又是个姑娘,所以他对于她特别地慈爱,慈爱之中还有些尊重的意思,姨太太们生的小孩自然更得宠爱,可是止于宠爱;在大姑娘身上,只有在她身上,他仿佛找到了替包家维持家庭中的纯洁与道德的负责人。她是“女儿”非得纯美得象一朵水仙花不可。这朵水仙花供给全家人一些清香,使全家人觉得他们有个鲜花似的千金小姐,而不至于太放肆与胡闹了。大小姐要是男女混杂地也到街上去打旗瞎喊,包家的鲜花就算落在泥中了,因为一旦和男学生们接触,女孩子是无法保持住纯洁的。“老爷,学校电话断了!”陈升似乎还不肯放手耳机,回头说完这句,又把耳机放在耳旁。

    “打发小王去接!紧自攥着耳机干什么呀!”包善卿的眼瞪得极大,短胡子都立起来。陈升跑出去,门外汽车嘟嘟起来。紧跟着,他又跑回:“老爷,张七带着人来了。”“叫他进来!”包善卿的手微微颤起来“张七”两个字似乎与祸乱与厮杀有同一的意思,祸乱来在自己的门前,他开始害了怕;虽然他明知道张七是来保护他的。

    张七没敢往屋中走,立在门口外:“包大人,对不起您,我才带来三十五个人;今天大家都忙,因为闹学生,各处用人;我把这三十五个放在您这儿,马上再去找,误不了事,掌灯以前,必能凑齐五十名。”

    “好吧,张七,”包善卿开开屋门,看了张七一眼:“他们都带着家伙哪?好!赶快去再找几名来!钱由委员会领;你的,我另有份儿赏!”

    “您就别再赏啦,常花您的!那么,我走了,您没别的吩咐了?”张七要往外走。

    “等等,张七,汽车接大小姐去了,等汽车回来你再走;先去看看那些人们,东口西口和门口分开了站!别都扎在一堆儿!”

    张七出去检阅,包善卿回头看了看方文玉“文玉,你看怎样!不要紧吧?”关上屋门,他背着手慢慢地来回走。“没准儿了!”方文玉也立起来,脸上更灰暗了些。“毛病是在公安局。局长没在这儿,冯子才大概——”“大概早跑啦!”包善卿接过去。“空城计,非乱不可,非乱不可,这玩艺,这玩艺,咱们始终不知为首的是谁,有什么办法呢?”

    电话!方文玉没等请示,抓下耳机来。“谁?小王?等等!”偏着点头:“善老,车夫小王在街上借的电话。学生都出去了,大小姐大概也随着走了;街上很乱,打上了!”“叫小王赶紧回来!”

    “你赶紧回来!”方文玉凶狠地挂上耳机,心中很乱,想烧口烟吃。

    “陈升!”包善卿向窗外喊:“叫张七来!”

    这回,张七进了屋中,很规矩地立着。

    “张七,五十块钱的赏,去把大小姐给找来!你知道她的学校?”

    “知道!可是,包大人,成千成万的学生,叫我上哪儿去找她呢?我一个人,再添上俩,找到小姐也没法硬拉出来呀!”“你去就是了,见机而作!找了来,我另给你十块!”方文玉看着善老,交派张七。

    “好吧,我去碰碰!”张七不大乐观地走出去。“小王回来了,老爷,”陈升进来报告。

    “那什么,陈升,把帽子给我。”包善卿楞了会儿,转向方文玉:“文玉,你别走,我出去看看,一个女孩子人家,不能——”

    “善老!”方文玉抓住了善老的手,手很凉。“您怎能出去呢!让我去好了。认识我的少一点,您的像片——”二人同时把眼转到桌上的报纸上。

    “文玉你也不能出去!”包善卿腿一软,坐下了。“找山木想办法行不行?这不能算件小事吧?我的女儿!他要是派两名他的亲兵,准能找回来!”

    “万一他不管,可不大得劲儿!”方文玉低声地说。“听!”包善卿直起身来。

    包宅离大街不十分远,平常能听得见汽车的喇叭声。现在,象夏日大雨由远而近地那样来了一片继续不断的,混乱而低切的吵嚷,分不出是什么声音,只是那么流动的,越来越近的一片,一种可怕的怒潮,向前涌进。

    方文玉的脸由灰白而惨绿,猛然张开口,咽了一口气。“善老,咱们得逃吧?”

    包善卿的嘴动了动,没说出什么来,脸完全紫了。怒气与惧怕往两下处扯他的心,使他说不出话来。“学生!学生!一群毛孩子!”他心里说:“你们懂得什么!懂得什么!包善卿的政治生活非生生让你们吵散不可!包善卿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混账,一群混账!”

    张七拉开屋门,没顾得摘帽子:“大人,他们到了!我去找大小姐,恰好和他们走碰了头!”

    “西口把严没有?”包善卿好容易说出话来。

    “他们不上这儿来,上教场去集合。”

    “自要进来,开枪,我告诉你!”包善卿听到学生们不进胡同,强硬了些。

    “听!”张七把屋门推开。

    “打倒卖国贼!”千百条嗓子同时喊出。

    包善卿的大眼向四下里找了找,好似“卖国贼”三个字象个风筝似的从空中落了下来。他没找到什么,可是从空中又降下一声:“打倒卖国贼!”他看了看方文玉,看了看张七,勉强地要笑笑,没笑出来。“七,”“张”字没能说利落:“大小姐呢?我教你去找大小姐!”

    “这一队正是大小姐学校里的,后面还有一大群男学生。”“看见她了?”

    “第一个打旗的就是大小姐!”

    “打倒卖国贼!”又从空中传来一声。

    在这一声里,包善卿仿佛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女儿的声音。

    “好,好!”他的手与嘴唇一劲儿颤。“无父无君,男盗女娼的一群东西!我会跟你算账,甭忙,大小姐!别人家的孩子我管不了,你跑不出我的手心去!爸爸是卖国贼,好!”“善老!善老!”方文玉的烟瘾已经上来,强挣扎着劝慰:“不必生这么大的气,大小姐年轻,一时糊涂,不能算是真心反抗您,绝对不能!”

    “你不知道!”包善卿颤得更厉害了。“她要是想要钱,要衣裳,要车,都可以呀,跟我明说好了;何必满街去喊呢!疯了?卖国贼,爸爸是卖国贼,好听?混账,不要脸!”

    电话!没人去接。方文玉已经瘾得不爱动,包善卿气得起不来。

    张七等铃响了半天,搭讪着过去摘下耳机。“等等。大人,公安局冯秘书。”

    “挂上,没办法!”包善卿躺在沙发上。

    “陈升!陈升!”方文玉低声地叫。

    陈升就在院里呢,赶快进来。

    方文玉向里院那边指了指,然后撅起嘴唇,象叫猫似的轻轻响了几下。

    陈升和张七一同退出去。

    新韩穆烈德

    一

    有一次他稍微喝多了点酒,田烈德一半自嘲一半自负的对个朋友说:“我就是莎士比亚的韩穆烈德;同名不同姓,仿佛是。”

    “也常见鬼?”那个朋友笑着问。

    “还不止一个呢!不过,”田烈德想了想“不过,都不白衣红眼的出来巡夜。”

    “新韩穆烈德!”那个朋友随便的一说。

    这可就成了他的外号,一个听到而使他微微点头的外号。

    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他非常的自负,非常的严重,事事要个完整的计划,时时在那儿考虑。越爱考虑他越觉得凡事都该有个办法,而任何办法——在细细想过之后——都不适合他的理想。因此,他很愿意听听别人的意见,可是别人的意见又是那么欠高明,听过了不但没有益处,而且使他迷乱,使他得顺着自己的思路从头儿再想过一番,才能见着可捉摸的景象,好象在暗室里洗像片那样。

    所以他觉得自己非常的可爱,也很可怜。他常常对着镜子看自己,长瘦的脸,脑门很长很白。眼睛带着点倦意。嘴大唇薄,能并成一条长线。稀稀的黑长发往后拢着。他觉得自己的相貌入格,不是普通的俊美。

    有了这个肯定的认识,所以洋服穿得很讲究,在意。凡是属于他的都值得在心,这样才能使内外一致,保持住自己的优越与庄严。

    可是看看脸,看看衣服,并不能完全使他心中平静。面貌服装即使是没什么可指摘的了,他的思想可是时时混乱,并不永远象衣服那样能整理得齐齐楚楚。这个,使他常想到自己象个极雅美的磁盆,盛着清水,可是只养着一些浮萍与几团绒似的绿苔!自负有自知之明,这点点缺欠正足以使他越发自怜。

    二

    寒假前的考试刚完,他很累得慌,自己觉得象已放散了一天的香味的花,应当敛上了瓣休息会儿。他躺在了床上。

    他本想出去看电影,可是躺在了床上。多数的电影片是那么无聊,他知道;但是有时候他想去看。看完,他觉得看电影的好处只是为证明自己的批评能力,几乎没有一片能使他满意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一般人那样爱看电影。及至自己也想去看去的时候,虽然自信自己的批评能力是超乎一般人的,可是究竟觉得有点不大是味儿,这使他非常的苦恼。“后悔”破坏了“享受”

    这次他决定不去。有许多的理由使他这样下了决心。其中的一个是父亲没有给他寄了钱来。他不愿承认这是个最重要的理由,可是他无法不去思索这点事儿。

    二年没有回家了。前二年不愿回家的理由还可以适用于现在,可是今年父亲没有给寄来钱。这个小小的问题强迫着他去思索,仿佛一切的事都需要他的考虑,连几块钱也在内!回家不回呢?

    三

    点上支香烟,顺着浮动的烟圈他看见些图画。

    父亲,一个从四十到六十几乎没有什么变动的商人,老是圆头圆脸的,头剃得很光,不爱多说话,整个儿圆木头墩子似的!

    田烈德不大喜欢这个老头子。绝对不是封建思想在他心中作祟,他以为;可是,可是,什么呢?什么使他不大爱父亲呢?客观的看去,父亲应当和平常一件东西似的,无所谓可爱与不可爱。那么,为什么不爱父亲呢?原因似乎有很多,可是不能都标上“客观的”签儿。

    是的,想到父亲就没法不想到钱,没法不想到父亲的买卖。他想起来:兴隆南号,兴隆北号,两个果店;北市有个栈房;家中有五间冰窖。他也看见家里,顶难堪的家里,一家大小终年在那儿剥皮:花生,胡桃,榛子,甚至于山楂,都得剥皮。老的小的,姑娘媳妇,一天到晚不识闲,老剥老挑老煮。赶到预备年货的时节就更了不得,山楂酪,炒红果,山楂糕,x桲,玫瑰枣,都得煮,拌,大量的加糖。人人的手是黏的,人人的手红得和胡萝卜一样。到处是糊糖味,酸甜之中带着点象烫糊了的牛乳味,使人恶心。

    为什么老头子不找几个伙计作这些,而必定拿一家子人的苦力呢?田烈德痛快了些,因为得到父亲一个罪案——一定不是专为父亲卖果子而小看父亲。

    更讨厌的是收蒜苗的时候:五月节后,蒜苗臭了街,老头子一收就上万斤,另为它们开了一座窖。天上地下全是蒜苗,全世界是辣蒿蒿的蒜味。一家大小都得动手,大捆儿改小捆儿,老的烂的都得往外剔,然后从新编辫儿。剔出来的搬到厨房,早顿接着晚顿老吃炒蒜苗,能继续的吃一个星期,和猪一样。

    五月收好,十二月开窖,蒜苗还是那么绿,拿出去当鲜货卖。钱确是能赚不少,可是一家子人都成了猪。能不能再体面一些赚钱呢?

    四

    把烟头扔掉,他不愿再想这个。可是,象夏日天上的浮云,自自然然的会集聚到一处,成些图画,他仿佛无法阻止住心中的活动。他刚放下家庭与蒜苗,北市的栈房又浮现在眼前。在北市的西头,两扇大黑门,门的下半截老挂着些马粪。门道非常的脏,车马出入使地上的土松得能陷脚;时常由蹄印作成个小湖,蓄着一汪草黄色的马尿。院里堆满了荆篓席筐与麻袋,骡马小驴低头吃着草料。马粪与果子的香气调成一种沉重的味道,挂在鼻上不容易消失。带着气瘰脖的北山客,精明而话多的西山客,都拐着点腿出来进去,说话的声音很高,特别在驴叫的时候,驴叫人嚷,车马出入,栈里永远充满了声音;在上市的时候,栈里与市上的喧哗就打成一片。

    每一张图画都含着过去的甜蜜,可是田烈德不想只惆怅的感叹,他要给这些景象加以解释。他想起来,客人住栈,驴马的草料,和用一领破席遮盖果筐,都须出钱。果客们必须付这些钱,而父亲的货是直接卸到家里的窖中;他的栈房是一笔生意,他自己的货又无须下栈,无怪他能以多为胜的贱卖一些,而把别家果店挤得走投无路。

    父亲的货不从果客手中买,他直接的包山。田烈德记得和父亲去看山园。总是在果木开花的时节吧,他们上山。远远的就看见满山腰都是花,象青山上横着条绣带。花林中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蜜蜂飞动的轻响。小风吹过来,一阵阵清香象花海的香浪。最好看的是走到小山顶上,看到后面更高的山。两山之间无疑的有几片果园,分散在绿田之间。低处绿田,高处白花,至高处黄绿的春峰,倚着深蓝的晴天。山溪中的短藻与小鱼,与溪边的白羊,更觉可爱,他还记得小山羊那种娇细可怜的啼声。

    可是父亲似乎没觉到这花与色的世界有什么美好。他嘴中自言自语的老在计算,而后到处与园主们死命的争竞。他们住在山上等着花谢,处处落花,舞乱了春山。父亲在这时节,必强迫着园主承认春风太强,果子必定受伤,必定招虫。有这个借口,才讲定价钱;价钱讲好,园主还得答应种种罚款:迟交果子,虫伤,雹伤,水锈,都得罚款。四六成交账,园主答应了一切条件,父亲才交四成账。这个定钱是庄家们半年的过活,没它就没法活到果子成熟的时期。为顾眼前,他们什么条件也得答应;明知道条件的严苛使他们将永成为父亲的奴隶。交货时的六成账,有种种罚项在那儿等着,他们永不能照数得到;他们没法不预支第二年的定银父亲收了货,等行市;年底下“看起”是无可疑的,他自己有窖。他是干鲜果行中的一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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