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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隔了好一会,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道:“那我答应你,从今后再不抛下你。不管情势是好是坏,绝不再独个儿抛下你。”

    秦桑说道:“唉,叫你别说这些了,省得心里发乱。”

    易连恺“嗯”了一声。

    秦桑见他微有倦色,便说道:“起来坐了这么久,你伤口还没好,还是躺下歇歇吧。”

    易连恺点了点头,秦桑扶着他站起来,易连恺仍旧凭着她的肩,借着力慢慢走回到床边。秦桑扶着他躺下,又替他脱下长衫,将被子替他掩好。

    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点事情,因为易连恺伤后无力,秦桑又体弱娇慵,所以亦折腾出一身汗。

    好在易连恺躺下没有多久,就阖眼沉沉睡去。

    秦桑和衣躺在另一张床上,心想只是休息一会儿,可是不知不觉,亦是睡着了。

    她本来心绪凌乱,这样睡去,却恍惚一阵乱梦。依稀是自己出嫁的时候,穿着大红的嫁衣,一步步从楼下走上去。那个楼梯又长又陡,她素来不惯穿那种长裙,虽然可以走得金铃不摇,可是毕竟怕踩踏着裙幅。

    没走几步,竟然背心里已经生出一层冷汗。而这时偏偏易连恺站在楼梯口,冷着脸只是一言不发。

    秦桑见着他那样子甚是奇怪,于是上去就跟他说话但他并不理睬。拉他的手,他的手更冰冷。

    她心中惶急,用力想要扯动他的衣角,谁知只轻轻一扯,他整个人就栽倒下来,一仆就仆在她身上,露出背心里原来有茶碗大的一个伤口,不知是枪伤还是刀伤,可是汩汩地流着鲜血,楼板上更有一大摊血,看样子早就活不成了。

    他身子极是沉重,全压在她身上,她惶急大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出声没有,只觉得喉头哽得慌,却已经醒了,原来是做梦。

    可是肩头的重负之感却是真的,原来是易连恺听到她梦中叫喊之声,挣扎着起来,可是他站立不稳,无奈只能揽住她半边肩头,正自焦虑地唤着她的名字:“小桑!小桑!”

    秦桑睁眼来便知原是南柯一梦,她犹在哽咽,这样抽抽答答,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于是定了定神,说道:“把你给吵醒了?”

    “你也睡着没多大会儿。”易连恺从枕头边拾起她的一条手绢,替她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对她说:“我刚刚睡着,就听见你哭起来,想必是被梦魇住了。起来一看果然是魇住了,就把你摇醒了。”

    秦桑说道:“果然是魇住了”

    一语未了,易连恺倒撑不住了,伏倒在床侧,大约是牵动伤口,忍不住“哼”了一声。

    秦桑连忙起来想要扶他,可是他疼得满头大汗,凭秦桑那点力气,委实扶不起他来。于是就势让他躺倒在床上。

    这么一忙乱,易连恺见她唇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双颊都瘦得陷下去了,眼睛底下隐隐透出青黑之色。

    他知道她素来睡得极浅,这几日自然是没有睡好,更兼每天还要照料自己,她一个千金小姐出身,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对为她挨下来,还并不抱怨。

    此时见她鬓发微篷,说不出一种可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我陪着你,你睡一会儿吧。”

    秦桑也确实累了,好几天都睡得并不安稳,她虽然不惯与人同睡,而且病房里的这张床又很窄,可是易连恺将她揽入怀中,她隔衣听着他心跳之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睡却睡到了红日满窗,一直到送热水的卫士敲门,两个人才醒转过来。

    秦桑难得好眠,趿了拖鞋下床去接了热水,易连恺亦醒了,问她:“你昨晚上睡着了没有?”

    “我睡得挺好的。”秦桑向盆中兑好热水,照顾易连恺洗漱,易连凯仿佛自言自语,说道:“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不知道老大是个什么打算。”

    秦桑虽然嘴里并不言语,可是心里也在隐约地着急,这样一天天拖下去,不知道易连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易连怡突然遣了一个人过来,此人易连恺原也认识,乃是易继培的一个秘书,姓谭。对着易连恺还是十分客气,说道:“公子爷,大爷遣我来,想请公子爷回府一叙。”

    易连恺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现在行走不便,老大若是真的想要见我,不如请他过来一趟吧。”

    谭秘书听他如此一说,摆明是找岔了。

    不过他来的时候心里就知道,这并不是件好办的差事,这位三少爷打小叫大帅给宠坏了,那种公子哥脾气发作起来,指不定会给自己什么难堪。所以他打定了主意,一直执礼甚恭:“公子爷,此时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易连恺说道:“你本是父帅的人,此时却为了老大来逼迫于我,也不怕将来父帅得知,见怪于你么?”

    谭秘书素来知道易继培对幼子十分溺爱,而且这位三少爷刁钻古怪,并不好相与的人物,不过素来也只是淘气胡闹,少见他在公事上用心。此时他出语咄咄逼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所以谭秘书不由得缓了一缓,说道:“这是两位少爷的家务事,本来不该我们这样的外人过问,可是大爷既然遣了我来,自然有大爷的道理。三公子,我劝你还是回府一趟,毕竟大帅还病着。”

    易连恺冷笑道:“他以为扣了父亲在手里,我便会言听计从么?父亲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们最清楚。他要知道老大做的这些事,只怕会活生生再气死过去。你回去告诉老大,要杀要剐由他,我与父亲同生共死,却是不会去见他的。”

    谭秘书微微一笑,道:“原是我说话不妥,还请公子爷见谅。不过公子爷何必又说这样的气话?便不看在大帅的份上,也应该看在三少奶奶的份上。三少奶奶一介弱质女流,跟着公子爷担心受怕,公子爷又是于心何忍?”

    易连恺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冷冷地道:“你敢!”

    谭秘书唯唯诺诺,说道:“请公子爷还是回府一趟,也让我在大爷面前好交差。”

    易连凯明知道自己是赖不过去的,不过言语之间,并不退让。

    此时看谭秘书软语相求,亦是借机下台阶,说道:“要我去也成,不过我伤处疼痛,经不得汽车颠簸。”

    谭秘书恭声道:“这个不妨,属下命汽车缓缓而行就是。”

    易连恺道:“今天天气这么冷,少奶奶吹不得风,可是我绝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

    谭秘书道:“少奶奶自然是同公子爷一同去见大爷,请公子爷放心,属下叫他们把汽车开到前面来,绝不会让少奶奶受凉。”

    易连恺耍足了少爷派头,又提出了不少不琐碎要求,最后才在大队卫士的护送之下,携了秦桑坐上汽车。

    秦桑到了如今的地步,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也不见得如何惊惶失措,反倒镇定自若,就好似平常出门一般,与易连恺坐在汽车后座,任由那些卫士前呼后拥,一路呼啸而过。

    连日都是睛天,更兼符远冬季地气湿润,前几日下的雪早就化了路上虽然泥泞难走,不过这一路而行,走的都是城中大道,残雪早就被碾得只余泥水。

    秦桑见车行极缓,而两侧的店铺人家,尽皆上着铺板,街头更是冷冷清清,几乎连一个行人也看不见。

    她以目示意,易连恺其实早就留意到了。不过此时不便说话,只是向她丢了一个眼色。

    秦桑心里猜度,街头这样冷清,必然是因为戒严的缘故。

    事变已经十余日,符远城中还是全城戒严,可见这位大少爷其实并没能控制时局,这样一想,心里倒觉得缓了缓,觉得事情说不定还有别的转机。

    车行得虽然慢,可是终于还是驶进了易家大之宅里。

    秦桑已经好久没有到这老宅中来,只觉得似乎并无太大变化。

    待得下车的时候,照例是女仆上前来照应,却看得两个卫士搀扶易连恺下车,她连忙几步走过去,易连恺本来脚步虚浮,被两个卫士架着,看着她迎上来,便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不要紧。”

    秦桑担心易连恺的安危,所以一直跟在他后边,两个人进了穿厅,易连恺虽然有人搀扶,可是他重伤未愈,走了这几步路,已然是气喘吁吁。

    方坐定下来,内中闪出一个人来,正是易连恺最信任的卫队长。

    秦桑见了他,自然并无半分好颜色,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卫队长行了家礼,说道:“大公子这便出来,请三公子稍待。”

    易连恺问:“他升你做什么官?”

    那卫队长十分尴尬,并不答话,垂手退到了一旁。

    穿厅里不仅生得有暖气,而且正中搁了一个大火盆,里面红炭燃得正烈,烧得哔哔剥剥有声。那燃炭的白铜炭盆还是逊清年间的旧物,刻镂精美,铜环上花纹繁复,极是精致。

    秦桑望着那火盆怔怔地出神,她并不是着急,只是担心。易连怡处心积虑,不知道如今还会有什么样的阴谋诡计使出来。

    并没有等得太久,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易连怡行走不便,很少出房门。

    秦桑嫁入易家也没见过他几次。此时只见两个青衣男仆,一前一后,抬着一个轿子不似轿子,圈椅不似圈椅的东西,倒仿佛一顶滑杆,只不过没顶子罢了。

    秦桑起初一怔,及至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易连怡平日是坐这个东西出入。

    此时两名男仆已经停了下来,将那滑杆稳稳放在了地上,然后抽走长杠。

    秦桑这个时候才看清楚易连怡。只见他两鬓微霜,一袭旧式的长衫,黑色貂毛的皮领子竖在脸侧,越发衬得脸色腊黄,倒似乎没睡好似。

    秦桑素来很少见到这位大伯,即便见着了,总也未便直视。上次前来,虽然有匆匆数语相交,但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多关注他的脸色神情,算是今天才仔细打量。

    但见他半倚半靠在竹轿之上,脚上倒是一双簇新的贡缎鞋。他全身无力,显然无法坐直,可是目光犀利,在她脸上一绕,便复又注目易连恺倒笑了一笑,说道:“三弟好久不见。”

    易连恺仍旧是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坐在椅上并不欠身,只说道:“我身上有伤,就不站起来了。”

    易连怡亦不理睬他,倒对秦桑点了点头:“三妹妹。”

    秦桑却不肯失了礼数,还是叫了一声“大哥”便不再言语。

    易连怡咳嗽了一声,屋子里的下人连同卫士,顿时都退了出去,那卫队长退出去的时候,还随手带上了门。

    旧式的宅子本就宽深宏远,这屋子里更是安静,只听到屋角的一座西洋镀金小钟,喳喳走针的声音。外头风扑在窗棂之上,吹得玻璃微微作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易连怡才说道:“老三,你别误会,开枪打伤你的人,并不是我派去的。”

    易连恺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易连怡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叹喟:“说了你也不肯信,我把你关在医院里,其实是一片好心。”

    易连恺这才道:“那真是多谢大哥了。不过我伤还没有好,我看我还是回医院去吧。”

    “十年前我从马上摔下来,成了一个废人,那时候我就灰了心。说实话,我天天躺在床上,那些虚名浮利,荣华富贵,对我来说,何曾有半分用处?”易连怡慢条斯理地道“老三,这回我之所以插进一杠子来,其实是不想看老二杀个回马枪。实话跟你说了吧,刺客是老二派的人,早潜进城来,就等着给你一枪。我听见你受了伤,才命人把医院围起来。大已经是那个样子了,你要再倒下去,咱们易家可就完了。老二要是趁着这空子进城,未必不捡了好处去。”

    易连恺似笑非笑,道:“多谢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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