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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远门,顶多打一通电话回来报平安就不错了。”

    那么,从乔那里是找不到以淮了。

    语瞳也曾天真地想过飞到巴黎去找算了,可是陌生的巴黎对语瞳来说简直就像月球一样的另一个世界。再说,她也不知道以淮住哪,去什么地方找他呢?

    无端无由的焦虑纠缠着她,她只好一天天数着以淮告诉过她他归来的日期,还剩下五天,四天。

    一个阴天的下午,在语瞳连换了五本书,却没有一本看得下去、神思恍惚坐卧在地毯上茫茫然将睡去时,听见有人按门铃,倏地,她从地毯上惊跳起来去开门。

    门一开,看见是乔,异常宁重的神情,语瞳一懔,整颗心完完全全悬在半空中。这是乔和以淮一起飞法国之后的第十二天,乔一个人来按她的门铃。

    语瞳死瞪着他,问:“殷以淮呢?”

    乔不请自进,先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两只手掌合著,润润唇,努力、艰涩地吐出几句话:

    “凌,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才好,殷在巴黎出了车祸,去了。”

    一切是那么清晰却又模糊,之前语瞳还认认真真地听着乔的话,然而等她听完,整个人却傻了,楞楞地、无可置信地问他:

    “你说什么?”

    乔叹了口气。

    “他痛苦的时间很短,送到医院没多久就不治了。”

    语瞳终于懂了。太骇人的消息,太过惊讶,让她反应不过来,呆滞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怔怔地又问乔:

    “什么时候的事?”

    “星期一晚上,四天前。”

    四天前,星期一。星期一星期一那天她在做什么?她有没有一点心灵相通呢?没有。她那时在做什么呢?以淮送医不治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语瞳的心完全处于一种失常的状态,她只是─直想要想起来,要想起来,可是为了什么,又说不上来。

    “他人在哪里?现在。”连问句也是颠倒了的,她忽然觉得自己离以淮好远,远得好像从没有拥有过他。他连这么大的事也不让她知道,死了啊!这么大的事,还要乔来转告她!

    “在法国,已经葬了。”

    乔不敢再多说,语瞳看起来呆呆的、怪怪的,他扶语瞳在椅子上坐下,又去倒了杯酒来给她。语瞳顺从得像个小孩坐下,拿杯子。忽地她想起什么似地抬头问乔:

    “对了,你帮我问殷以淮,呃,就问他。”

    话还没说完,却看见乔脸色一变!

    语瞳顿时也想不出自己原要问以淮什么了,她下意识地举起手上的酒喝了一口,然而那酒完全没有它该有的作用,语瞳只觉得呛,又呛又辣,辣得教人整个胃要翻转过来。

    语瞳突地哇一下呕吐了起来,吐了满地,大吐特吐。一口酒能吐多久?吐出来的,无非只是一些又苦又酸、让她五脏腑肺全翻过来的胃酸。

    那一刻,语瞳终于哭出了声来,号啕大哭,发泄地哭,哭声在空间里回旋,凄楚得令人心痛。

    乔再说不出什么,也走不了。他找毛巾给语瞳擦嘴、拭泪,拍她的背,拥着她。语瞳哭着、咳着,像要咳出心肺那样可怕地咳,撑着乔的手想抬起头,眼前却一片金星。

    她眼睛一闭,人事不知!

    梦里不知是何处,梦醒也不见得知道。语瞳蒙蒙地将眼睛睁开一线缝隙,白色的光闪进她眼里。不,不是天堂的光,是医院病床上的日光灯,她霎时清楚自己只是昏了过去,死的不是她,是以淮。

    心里忽然明白起来,接受起这个事实。知道以淮死了,死了就是不见了,这个人从此在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了,他的身体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只剩下记忆,空空的,抓不到、也摸不着的记忆

    好惨。

    她微微睁开的眼睛又闭了回去。如果可以,她多想连意识也关闭,从此不思不想,心也就不会痛。可恨心关不掉,思绪仍在活动,她听见有人在讲话的声音,是蔓蒂,像在讲电话,跟人报告她的情况:

    “她还没醒耶。嗯,我知道,我会在这等她醒来。”

    不知乔到哪里去了,换成蔓蒂照顾她。以淮走了,他们是她在纽约唯一的好朋友。

    以淮,她想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像山谷中的回音,碰到山壁又撞回来。以淮死了,死了。

    她静静躺着,不肯睁开眼睛,但是眼里湿湿的有着什么,她知道自己又能哭了。闭着眼也能流泪?

    合着眼,眼前只有黑暗,像是一片底幕,随时可能放映各色各样的人生,而以淮的人生已经走完了。她的呢?她恨起以淮来,他走得干脆俐落,留她一个人心碎泣血,与其这样,不如死的是她还好些。

    但是不行,生命的奇妙就在这里,该死该活,都像是注定好了的。上天既然要她活着,她就得面对属于自己的一切美的,不美的;快乐的,悲伤的。

    她沉沉躺着,静静去体会这个事实。花谢花开,春去秋来,有生,就有死。以淮走了,她被送进了医院,也像是死过了一次,该醒了。

    醒来吧。她告诉自己。

    语瞳忽然打开眼睛,悄悄坐了起来。时间混淆着,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蔓蒂在病床边的沙发上睡着了,夜似乎已深,就连医院也安静得出奇。语瞳不想惊动蔓蒂,轻轻跳下床,走到走廊上打公用电话。

    乔今天刚下飞机,累得非睡不可,被语瞳吵醒,他听见语瞳没头没尾的,却又有条有理地问他:“以淮下葬了?为什么那么急?”

    “耶诞节快到了,到时候大家都要放假,怕麻烦,所以赶着办了。”虽然语瞳问得唐突,可是乔仍是什么也没过问。既然人能下床打电话,应该就没大碍了吧?

    “你也知道他没亲人了,台北的那些,他是不承认是亲人的,所以可以办得很简单。”

    泪水扑簌簌的又要落下,语瞳忍着哽咽,要把事情弄清楚。

    “什么样的车祸?在哪里?为什么?”

    “殷开着租来的车,速度太快了,晚上视线又不好,整辆车不小心翻下公路。”

    就这样?就这样?一条美好的生命就没了。语瞳浑身颤着,握着拳的手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也不觉得疼;紧咬着唇,她强自镇定地又问:

    “台北那边呢?你通知他们了没有?”

    “说过了,”乔顿了一下。“不过我想他们不会在意殷活着还是死了。事实上,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凌,你知道,殷在医院留了遗嘱,是合法成立的,我也在场。”乔恢复他律师的本色。“他要我把他的财产都转成现金,凌,他留下所有的钱给你,一大笔钱。”

    钱,与生命比起来,钱是最无用的;再多的钱,也买不回一个人的生命。语瞳像是完全没把乔的话听进去,她只问她想问的:

    “以淮葬在哪里?”

    “巴黎郊区。”乔低声说。

    “带我去。明天。”语瞳只说了这句,就挂了电话。

    在巴黎近郊,那墓园静静躺在一片绿茵之中。

    日影遁去,细雨如尘,灰蒙的天空下,语瞳一席黑色长大衣,从机场直奔墓园。乔领着她,缓缓踩过落叶堆积的小径,吸满了雨水的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孤冷寥落,一种逝去的声音。

    他们走向一个长圆形的墓碑,没有悼文,简简单单,刻着以淮的名字。语瞳痴痴站在那,痴痴望着那墓碑,然后就在那片草地上坐了下来,丝毫不觉草地的湿冷,头也不抬地跟乔说:

    “我可不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下?”

    乔默默点头。

    “我在外面的车上等你。”他走了。

    在那冰冷的墓碑前,语瞳放下了她带来的一束鲜花白色的玫瑰在细雨中看来鲜活而嫩丽,却怎么也带不来生命的讯息。

    在这片绿色的、安静的土地下,长眠着她的最爱。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痛苦?人都死了还不罢休,还要留着折磨活下来的人。

    痴痴地,语瞳从下午一直坐到黄昏,坐到幽冥的夜慢慢为四周带来了死亡的孤寂。

    泪水悄悄顺着语瞳的眼角滑落。又能哭了,虽然心死,却还不是行尸走肉,日子仍是要过;她终于站了起来,长久不曾移动的双腿几乎麻痹,她再看了那寂静无言的墓碑一眼,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墓园。

    外面,乔果然还在车上等着。语瞳开了门,歉然地说:“对不起,我忘了时间。”

    “没什么,进来吧,外面很冷的。”乔替她把门再推开了些。

    那夜,她夜宿巴黎,以淮生长的城市语瞳不禁想起,以淮曾经说过要带她来巴黎的,现在她已在巴黎了,不过却是一个人那种难言的凄苦,再度笼罩了她。

    晚餐的餐桌上,语瞳几乎是食不知味地嚼着乔所介绍的美食。乔不由得为她以后的生活担心。

    “殷留下来的钱,我会很快处理好交给你。你准备回台北去,还是?”

    “会回去一下吧。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如果不回去见见家人,怕他们担心。”她喟叹。“但如果在台北住下来,我家人的关爱可能会教我更难过。再说,我在纽约的课也还没结束,总得有始有终。”

    语瞳理智的言词令乔打从心里赞服。好个坚强的女孩,以淮呵以淮,你怎么舍得抛下这么特别的一个女人?

    “纽约的那间公寓是殷租的,你可以继续住下去。”乔鼓励地握了握她的手。“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语瞳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你放心吧,不找你我也没别人可找。”

    穿着制服的服务生在这时送上两人点的主菜,匆促地摆下餐盘,不多留一会便马上离开,是因为正值用餐时间,人手最忙。

    语瞳下意识环视了整个餐厅。所有的餐桌都坐了人,男男女女,情侣、家人,也有看起来像是生意伙伴形形色色的人,然而虽然每个人各不相同,却做着同样的事聊天、嚼着食物、笑、皱眉人活着,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

    是的,总是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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