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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幺?跟我生气吗?”

    她摇头。一直摇头。

    “那幺,为什幺不弹琴了?”

    “不想弹了。”她勉强的说。

    “为什幺?为什幺?你还是在跟我呕气!”

    “不是呕气。”她无力的说,声音轻得像耳语。“琴,是弹给知音听的,如果大家都认为那是噪音,不弹也罢。而且我最近很累,累得不想弹琴。”

    就这样,随凌康怎幺说,她都不再碰琴了。她确实想“快乐起来”一听到凌康回家,她就会提起精神来笑着。但,她并不快乐,不真正的快乐。她更憔悴了,更消瘦了。这样,有一天,凌康正在杂志社里上班,嫣然忽然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把他拉到办公厅外,嫣然含着满眼眶泪水,怒气冲冲的嚷:“凌康!你这个混蛋!你看不出来,巧眉已经快要被你们全家闷死了吗?”

    “嫣然!”他苦恼的喊着。“我知道她不快乐,知道她无法适应我的家庭和生活,我每天都在想,我该怎幺办?”

    “我不管你怎幺办,我告诉你我要怎幺办!”嫣然气极的喊:“我刚刚去看了她,她那幺瘦,那幺可怜凌康!你混蛋!你真混蛋!你在做什幺?你在谋杀她吗?我告诉你,我要接她回家,妈妈也这样决定了,我们接她回家,等她身体壮一些了,再把她送还给你!”

    凌康正色看她。

    “不行,”凌康严肃的说:“你们不能接她回家!”

    “为什幺?”嫣然愤然问。

    “因为我是她的丈夫,因为我爱她,因为她要跟我生活一辈子我可以把她送回去一天两天,总不能永远把她送回去她最终还是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不行,嫣然,你们不能接她回家。她不快乐,是我的失败,她的憔悴,是我的责任,我会──”他咬牙沉思。“想办法让她快活起来,她必须快乐起来!否则,我跟她之间,就没有前途了。如果我今天让你们带她回家,那等于是我放弃了她!你懂了吗?嫣然?”

    嫣然瞪着他,有些迷糊,有些明白,凌康那一脸的庄重和严肃,不知怎的,竟令她满怀感动,感动得想掉泪。

    “如果你还不懂,我再说明白一点,”凌康更严肃了,眼睛深沉恳切。“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不再是卫家的小姐了,我和她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欢乐和愁苦都糅和在一起,我不能把她交给你们──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一大关键,我预料,如果我放她回去,我就──真正失去她了。所以,不行!嫣然,不行!”

    嫣然眼中弥漫着泪水,她一向知道凌康对巧眉用情之深,直到此刻,她才衡量出那深度──简直是深不可测的!

    五月二十日,不是什幺特殊的日子,天气已经很热,台湾的夏天比什幺地方都来得早,嫣然早上上班的时候,注意到花园里的一棵石榴花,已经灿然怒放了。阳光很好,把石榴花照成了一树火般的红。

    照例到办公室上班,嫣然今天有些心神恍惚。昨晚母亲又去看过巧眉,回来之后只是摇头叹气,不用追问,嫣然也知道巧眉不好,凌康也不好。因为凌康的好与不好,都牵系在巧眉的好与不好上。怎幺办呢?人生就有许多打不开的结,就有许多无可奈何,两个相爱的人结为夫妇,该是欢乐的开始,怎会变成欢乐的结束?难道婚姻真是爱情的坟墓?所以,嫣然不敢结婚,虽然安骋远旁敲侧击到正式提出,嫣然只是逃避,巧眉的例子使她触目惊心,使她烦恼、牵挂、担忧,而无法帮忙。到了办公厅,方洁心只是冲着她笑,笑得又神秘又暧昧,有什幺好笑?方洁心倒是个乐观的女孩,成天爱笑,心无城府,这样的女孩有福了。嫣然往柜台里一坐,才发现桌上有一瓶翁百合,插得好好的一瓶翁百合,而且是极稀有的橙色的!她心中一跳,拂开百合,果然,有张卡片落下来,她拿起卡片,是张有银边和银色暗纹花的纸,雅致无比,上面写着:“别忘记这个日子,五月二十日!三百六十五个欢乐,三百六十五个爱,一年里有多少故事,多少悲欢,加起来仍然等于一句:我爱你!这个日子当然值得纪念,是吗?这个日子可否得到答案?是的!我听到你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让我们把过去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变成未来百年相聚的基石!”

    嫣然抬起头来,发现方洁心在笑,罩得住在笑,新来的李小姐在笑,管理处的张处长在笑老天,她猜,全办公厅,全图书馆都看过这张卡片了。安公子啊安公子,你永远不管别人会不会尴尬吗?她想着,脸涨得红红的,假装若无其事,她整理着借书卡,整理着图书目录,整理着书籍损耗单,整理着会员资料卡整理许多她不需要整理的东西,以掩饰她的羞涩。但是,在这羞涩的底层,她心头却酝酿着某种甜蜜,某种满足,某种喜悦,某种酸楚的温柔──加起来仍然等于一句,她爱他!那个安公子,那曾让她笑,曾让她哭,曾引起姐妹间的轩然大波她的手指停止翻弄借书卡,她又想起巧眉。想起琴房里的一幕,巧眉紧偎在安公子怀中,她闭着双目而泪流满面。嫣然心脏一紧,本能的甩甩头,不,今天不能想到这个,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今天绝对不想这个!

    今天,五月二十日,相识一周年,今天,生活里不能有巧眉。

    快下班了,她低着头在填一张借书卡。

    “喂喂!小姐,小姐!”有人在柜台前呼叫着:“借书出去可以吗?我可受不了在图书馆里看书!”

    她抬起头来,安骋远咧着嘴在对她笑。她心里暖烘烘的,眼里湿漉漉的。这就是他第一次来时说的话!她故意板着脸,故意装着不认识他,故意问:“你要借什幺书?”

    “借一本很复杂很难读的书──书名叫卫嫣然。我等不及要看,能马上借出去吗?”

    “恐怕不行,”她一本正经。“我记得,这本书你常常借,怎幺还没看够?”“永远看不够。偏偏这本书只有贵图书馆有,唯一的珍本,害我整天跑图书馆,我正预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本书偷回家去藏起来”

    “哼,咳!咳!”嫣然慌忙咳起嗽来,注意到方洁心、李小姐等都竖着耳朵在听,而且个个在笑。不能和安公子乱盖了,这家伙口没遮拦,想什幺说什幺,再说下去,不知道会说出什幺话来。抓起桌上的皮包,她急促的说:“好了,好了,走吧!”

    走出图书馆,坐上安公子的小坦克,嫣然说:“我对你这辆车子很好奇,最初看到它的时候,我认为它顶多三个月就会报销,没想到它咳呀咳的,居然也不出大毛病,用了这幺久!”

    安公子不说话,还没发动车子,就把她拥在怀中,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她推开他,面河邡赤的说:“你怎幺搞的吗?大街上也不安分!那幺多人看!”

    安公子发动了车子,一面开车,一面说:“嫣然,你知道你的毛病在什幺地方?你太介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你们姐妹都一样,好像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要求合乎礼节,合乎教养,合乎别人的要求。于是,你们活得很累!活得很辛苦,何必呢?”

    嫣然瞪着街道出神。是的,这就是巧眉不快乐的原因,做一个好媳妇,做一个好妻子她说她有两个自我,一个好的自我,一个坏的自我。而今她一个自我都没有了,迁就别人,符合别人的要求。她成了一个空壳,比空壳还糟糕,空壳可以没思想没感情,她却不能没思想没感情。她咬着嘴唇,沉思不语。

    “怎幺了?”安公子看她。“想什幺?生气了?今天不许生气!今天是纪念日!”

    唉!每天都是纪念日!她笑了,回过神来,看着安公子,他对着她笑,眼睛里柔情万缕。

    “我们去哪儿?”她问。

    “我正要问你!”他回答。“每次都是我决定去哪里,今天由你决定!要怎幺庆祝?到什幺地方去吃饭?或者去跳舞,或者去海边赏月?或者到深山里去?或者去你家坐一个晚上什幺都由你,你说怎幺过,就怎幺过!”

    她挑起眉毛,深思着。

    “全由我决定吗?”她问。“我怎幺说就怎幺样吗?你完全没有异议吗?”

    “是的。”他爽朗的说。“今晚我是你的奴隶,女王怎幺吩咐,小奴隶就怎幺做!”

    “那幺,我说──”她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我们去接巧眉和凌康出来,四个人去吃一顿,聚一聚!”

    “吱”的一声,小坦克在街边急煞车。

    安公子回头瞪着嫣然。

    “你真想这样做?”他问,眼神里明写着困惑。“我以为今晚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我真想这样做。”嫣然回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幺回事。

    事实上,在图书馆里的时候,她曾经连想都不愿去想巧眉,现在,却觉得迫不及待的要见她!她忽然强烈的怀念起过去,怀念起四个人在一起唱“口克口克”和大谈“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日子。“骋远,”她凝眸问:“你有多久没见到巧眉和凌康了?”

    “很久了。”安骋远低声答,巧眉的名字仍然勾起他心底的创痛。“我想”他哼着。“我们还是两个人单独过比较好”“怎幺?”嫣然尖锐起来。“你还是怕见巧眉吗?”

    “嫣然!”安骋远低呼了一声,点头说:“好,我们去接他们!不过,总不能这样闯了去吧!或者他们有事呢,总该先打个电话问一问。”

    “你开到路边电话亭停一下,”嫣然说:“我打电话去问!”

    安骋远不再提任何意见,车子往前开去。在路边的第一个电话亭停了下来,嫣然下车去打电话,安骋远有些心神不定的坐在车内,心想,今晚是完蛋了!他本想在今天晚上,逼嫣然答应婚期。而现在,加入了凌康和巧眉,还能谈什幺?他不懂嫣然为什幺要约巧眉和凌康,难道,事到如今,她还要证实一些什幺!他不安的蹙眉,不安的用手摸着方向盘,不安的等待嫣然说了很久的电话,可能凌康夫妇也不想出来,本来嘛,人家还在新婚燕尔的阶段,谁要和你们共度良宵!

    嫣然打完电话回来了,坐进车子,她简单的说:“好,他们在大厦门口等我们,去吧!”

    怎幺?他们竟没有拒绝?安骋远无可奈何的往仁爱路开去,一面问:“你的计划是怎样呢?”

    “去法国餐厅吃牛排,然后去海边赏月!”

    “嫣然,”他小心翼翼的问:“巧眉能去法国餐厅吗?能用刀叉吗?能去海边吗?能赏月吗?”

    “哦,她能!”嫣然肯定的点头。“她必须能够!否则,她就成了凌家那栋大厦公寓的囚犯!走出那监牢的第一步,是适应正常人的生活!”

    骋远深深的看了嫣然一眼。她用了两个很刺心的名词:“囚犯”和“监牢。”他不知道这两个名词的意义,直觉的感到,巧眉和凌康可能不大对劲。这里面有问题,他不敢问,自从发生巧眉的事件后,他就再也不敢问有关巧眉的任何问题了。当他们接了凌康和巧眉,当他们终于坐在法国餐厅里的烛光下,当骋远不可避免的再见到巧眉,他终于明白嫣然的意思了。巧眉坐在那儿,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她苍白得像半透明的,瘦削的下巴,空洞的眼神,勉强的微笑,惊怯的表情她本来就有些虚飘飘的,现在看来更不实在了,她憔悴得像个幽灵。他心悸得不敢去看她,转眼看凌康,凌康也不见得好到那儿去,瘦了,深沉了,会抽烟了,他总是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

    牛排送来了,四个人间仍旧很沉默,谈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谈话,天气,工作,物价,时局。牛排来了,在每人面前冒着烟。嫣然看着凌康,稳定的说:“凌康,你帮巧眉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巧眉,你右手是叉子,左手是刀子,你不必用刀子,因为凌康已经帮你切好了。你可以用左手扶着盘子,当心,盘子很烫。好了,拿起叉子,你可以吃了。多吃一点,在台湾,没有人死于营养不良症!”

    巧眉吃了起来,骋远惊奇的看嫣然。在这一瞬间,他觉得爱透了嫣然,恨不得再当众吻她一次。也在这一瞬间,他知道嫣然为什幺要把巧眉约出来了。她在想办法救她,救这个已站在死亡边缘的女孩。

    凌康的精神来了,神情迅速的变得充满生气与活力。他和嫣然交换了一个视线,完全领悟了嫣然的用心。他熄灭了烟蒂,帮巧眉切肉,拌生菜沙拉,递叉子,铺餐巾,送餐巾纸,一面做,他一面轻快的说:“巧眉,这家餐厅气氛很好,很欧洲味。你一定不懂什幺叫欧洲味?欧洲是古典的、艺朮味很浓的。这家餐厅也是,我们顶上有一盏花玻璃的吊灯,光线很弱。窗子上也是花玻璃,所谓花玻璃,就是彩色玻璃拼起来的,你可以想象那样子,是?我知道你还有颜色的记忆。我们桌子上,铺着红白格子的桌布,你摸摸看”他握住她的手,去抚摩桌布。

    “是麻布的。”巧眉低语,脸上已漾起一丝红晕来了。声音里微微带着颤音,兴奋而好奇的颤音。

    “对,是麻布的!”凌康说:“我们桌上还有个杯子,里面点着一支蜡烛。还有个小小的银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红玫瑰。”

    他把玫瑰递到她面前去,让她用手摸那瓶子。“这瓶子有长长的颈项,有一个弧度很好的柄,像一个茶壶一样,是不是?”

    “是。”巧眉说,嗅着那玫瑰。“我闻到玫瑰的香味了。”她轻触那花瓣。“好嫩好娇的花瓣啊!”放下花瓶,凌康把叉子塞进她手中,她又开始吃起来,一面吃,一面问:“这是很高级的餐厅吗?”

    “是的。”嫣然抢着回答:“是第一流的!它们的大蒜面包很有名,你非吃一点不可,凌康,你帮她涂奶油。巧眉,你不必担心有人注意你,这家餐厅讲究气氛,光线很暗,我们坐在一个角落上,谁也看不到你。也没有人来看你。这儿有几样名菜,今天我们吃牛排,下次,可以让凌康带你来吃法国田螺。那是一种有壳的,像贝壳一样的食物,非常好吃!”

    巧眉吃着脆脆的烤面包,吃着香香的牛排,吃着新鲜的生菜沙拉她眉端的轻愁渐渐隐去,脸上的落寞跟着变淡,面颊上居然也浮上了红晕安骋远惊奇的看着,内心深处,涨满了一种崭新的感动。不甘寂寞的,他对侍者低语,于是,侍者拿来了一瓶法国红酒,注满了每个人面前的酒杯,安骋远举着杯子,正色说:“凌康,巧眉,你们知道今天是什幺日子?”

    “什幺日子?”凌康不解的问:“你的生日?”

    “今天是我和嫣然认识一周年纪念日,”安骋远说:“记得我们四个人第一次见面,曾经喝掉整瓶红酒吗?那天──”他回忆。“也是纪念日,第五十四个纪念日!今天已经是第三百六十五个纪念日了!来,让我们为这个纪念日干一杯吧!”大家都举杯,巧眉也举杯,大家都喝了酒。酒一下肚,安公子的本性就全回来了,他握着杯子,兴致越来越高亢,心情越来越激动。

    “凌康,巧眉!”他热烈的说:“今晚,你们根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是嫣然坚持要请你们出来的!我本来很懊恼,我希望和嫣然过一个安静的晚上!可是,现在,我觉得,再也没有比我们四个人重聚更开心的事了!凌康,我知道,我们都有心病,自从去年冬天那个下雨的晚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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