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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几日,孙易安走在饭店里,耳里听的,尽是饭店员工上下的耳语臆测。大家都在传着:“‘远之’是不是快倒了”、“饭店谁会接手”、“饭碗会不会不保”等等教人心慌的问题。

    原来那日唐豫说的并非玩笑。只是这天来得太快!

    唐豫似是好几日没回到饭店,她一直没见到人,倒是每天的新闻、报纸少不了他。不修边幅的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不过,却另外有种落拓不羁的魅力。面对新闻媒体的他,始终维持他一贯轻松、吊儿郎当的模样,好像不把公司的危机当一回事。她知道那只是表面,几日守着电视新闻,详阅各家报导,饶是对商界运作不甚理解,她也感受到那股一个大型企业面临分崩或存续关头的紧绷气氛。

    迄今,远之旗下的事业仍都正常运作,资金方面也没有明显窘迫的现象,然而,似是真的有人与唐豫过不去,除了股市谣言不断、股价持续重挫,公司与饭店内部几个重量级的股东竟也沉不住气地率先发难,要唐豫“给个交代”

    对此,身为旁观人,她也替唐豫感到深沉的无力感。

    走进饭店大厅,她看见同唐豫一起消失了几日的涂孟凡,乍见他的兴奋让她忘却了对他的畏惧,不假思索地上前——

    “涂伯伯!”

    正在柜台边检查住房记录的涂孟凡转过身来,不带任何情绪。

    “你好,易安小姐。”

    他疏远的态度让她原本的兴奋消失一空,她强压下不安,对他微微一笑。

    “嗯好几天没见到你还有唐总,你们在忙公司的事?”

    涂孟凡的神色瞬间变得更为冷漠封闭。

    “你想知道什么?”

    她这么问错了吗她不安地自忖。

    “我我只是关心公司的情况,我看到新闻了。那是真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们一直很忙,没时间理会外界的报导。”

    “哦,那公司现在——”

    谢谢你的关心。公司的事唐总自有考量,恕我不方便多说。”

    “哦”碰了个大钉子,原本以为见到涂孟凡,能让她对整个情况有更多的了解,显然她错了。“不过——”看到一旁脸现好奇神色的职员,她压低声音道:“你可以给我几分钟时间吗?”

    涂孟凡思量了半晌,便点点头,道:“我们去咖啡厅吧。”

    进到咖啡厅,落了座之后,他刻意瞥了眼手上的表,让她知道她的时间并不多。

    孙易安立刻会意。

    “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话还没说,脸就先红了。

    “呃,我想,公司的财务好像有很大的问题,我我能做的有限。如果、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台南的地和茶坊卖掉,再加上我父亲留下的钱,呃,真的不多,大概有一、两百万吧。我知道这比起公司所需的,真的很少很少,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对你们有帮助。”她低着头一古脑儿地说出这个在心里盘旋了几天的念头,顿觉轻松起来。

    涂孟凡那头传来的沉默让她又局促起来,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长者,期待他的回应。

    涂孟凡看着她的眼神,似是带了许多疑问,以及不可思议。良久,他才微微点了个头,说:“你的好意我替唐总谢了,不过,‘远之’真的不需要这一、两百万。”

    他又沉吟了会儿,像是思虑着什么。

    “如果如果在这关头,你能毫无困难地拿出几千万,甚至几亿,即使唐豫不接受,我也会代他答应真的,即使是你。”

    闻言,她如坐针毡。这话不像是说给她听的——至少她没能听懂。

    “即使是我?为什么这么说?”

    “恕我失言。”涂孟凡丢给她的目光隐含着愤怒,但他的语气平静依旧。他准备起身离开,孙易安伸手阻止。

    “不,等等!涂伯伯,我老早就想问清楚了。俞姐说你是直性子,不会拐弯抹角,事情搁在心里不说明白你一定也不痛快。你就直说无妨吧。”

    “我没什么要说的。”

    她看出他的压抑。

    “你是真的不乐意见到我,不是吗?从我住到饭店的第一天起,我就有这种感觉,可是我想不透,为什么?”

    “你多虑了。”

    “我没有,你知道。甚至,从你第一眼见到我,就开始否定我了。”

    “不,你误会了。”

    “是因为我吗?我曾经对你做了什么吗?”

    “易安小姐,别再追问了。”涂孟凡有些招架不住。

    “那是为什么?”

    他不想说。可是,这些话藏在他心里太久了——

    “是孙思烟。”

    思烟是因为思烟。她早就猜到了,也早就该知道,从进到饭店,没有一件事是与思烟无关的。

    涂孟凡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本问躲的眼神,现在却略带指责。

    “孙思烟这个人带给唐总和大家太多痛苦,她一出现就带来悲剧和不幸。六年前唐总有幸逃过一劫,那是他命大。六年后你却这么突然地出现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图的是什么。可是,你才出现,问题又发生了。我不希望过去的事件重演,让唐总再受到伤害我拜托你放过他,好吗?远之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规模,而唐总也才慢慢淡忘六年前的事,事情不能再重来一次了。”

    孙易安愕然。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思烟做了什么?什么悲剧、什么不幸?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她忍不住追问。

    涂孟凡怀疑地打量着她。

    “你不知道?”

    孙易安一径摇头。

    “那场车祸真的让你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这倒好,一了百了。”

    她听得脊背发凉他在暗示什么?为什么事情变得这么扑朔迷离?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忘了?那我来提醒你对唐平原、唐世明兄弟有印象吗?”

    她摇头。她从没听过这两个人,没有人向她提起过。对了唐豫说过他有两个哥哥,会是他们吗?

    涂孟凡继续说着,一面观察着她表情的变化。

    “当年,孙思烟小姐接近唐总的目的,是和唐家那两个兄弟串通好了,想陷害唐总,进而把唐总踢出‘唐氏企业’。当时唐总刚接手‘唐氏’不到半年,公司在他的管理下正开始一片荣景,所以,失去舞台的唐家兄弟才联手设计让思烟小姐接近唐总,探知公司重要的决策。唐总因为太爱思烟小姐,才会没看出她的目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那么把握,唐豫会爱上思烟?如果唐豫不爱思烟,这计划不就不能进行了?”

    “没错,你说得对,这就是唐家那两兄弟厉害的地方。其实,早在七年前唐总和孙思烟相恋之前,他们已经有过几面之缘,因为你的父亲孙德范曾经是唐总母亲的主治医师,在他母亲去世之后,他们没再见过面,然而唐总一直对小小年纪的孙思烟不能忘怀

    “他们再见面时,孙思烟一个人在台北念书,唐总见她一个人在台北怪孤单的,便接她到饭店住下,他们几乎是一开始就陷入热恋。那时,这里还是唐氏旗下的饭店。

    “唐总直被骗到最后,就在他与孙思烟结婚当天的喜宴上,传来唐氏因唐总的错误决策而在几周内亏损数亿的消息。当场,唐平原、唐世明兄弟与几个被煽动的老董事联合起来要唐总为此主动请辞,唐总因为新婚而踌躇满志,不加思索便答应了,这下达了他们的心愿。但这样对他们还不够,他们接下去更残忍地和盘托出与孙思烟共谋的事实然后,就发生那场车祸了。唐总因为受不了那样的打击,才会像企图自杀一样开着快车乱闯”

    想起当年的情况,他不禁一阵唏嘘。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唐豫前些日子的反常像是预兆,宣告另一次可能的风暴,不料,才过几日,俞绮华、杨绪宇竟然就带着一个几乎是孙思烟翻版的人,以孙思烟双胞妹妹的名义出现。孙易安一进入唐豫的生命中,几乎是立刻又让唐豫陷入困境于公如此,于私更是。目睹了六年前的不幸,他如何能不担心!

    听着涂孟凡的述说,孙易安已经苍白得面无血色,只隐隐感觉头又痛了起来。她紧紧压着伤疤,那些丑恶的过去在她脑里翻搅着,像是要突围而出。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不相信,事情的真相怎么会是这样!这么纠结的过去原来她还以为一切都是单纯的单纯的热恋、单纯的车祸,留下的也只是单纯的遗憾。怎么竟是一连串的欺骗、伪装和阴谋!

    如果思烟还在世,她如何面对?死亡是不是她自己选择的?因为一切复杂到她无从处理。当年,在欺骗唐豫的时候,她没有一丝为难和痛苦吗——面对这样一个用情至深的男人?在整个事件中,她,是不是也有所憾恨?

    天!这是怎么样一笔牵扯不清的帐?怎么算、怎么理?

    涂孟凡不让自己有所心软尽管她的迷惘、痛苦是这么的真实,不似伪装。如果情况不是这么令人担心,他会愿意给她一次机会,忘记过去以及当年的孙思烟,他会乐意接受这样有些笨拙,但更为单纯、可亲的孙易安。

    “为什么回来?六年前你做的还不够?非要唐豫一败涂地,永不能超生?”

    “涂伯伯你为什么这么说”又来了,他在暗示她就是思烟吗!

    “六年前的事,我相信你也不好过,甚至,你付出的代价不比唐豫少,你现在的样子唉,过去的事,为什么不让它过去就算了”

    “涂伯伯,你误会了,我不是”她依着直觉想反驳,然而,语气却不由得软弱下来。

    “还是,你为了那一场车祸记恨唐豫?”

    “我不是”她从来没这样想过。

    “为什么回来?”涂孟凡的眼神、语气里满是沉痛的责备。

    这一切,她再也受不了,转身飞奔离开咖啡厅,直往饭店外跑去,疼痛欲裂的伤痕提醒了她的存在,只剩涂孟凡的质疑在她脑海里一而再的盘旋

    为什么是这样?原以为事情说开了就会清清楚楚,没想到换来更多的混乱

    想着茶馆、想着樟木林、想着花田、想着阳光灿烂的台南,不该来这一趟的

    想着家、想着父亲,想着唐豫和孙思烟之间想到心痛。

    那是怎样不堪的一段过去

    * * *

    孙易安回到饭店,已是凌晨两点多了。

    在外游荡了一日,她感觉自己如槁木死灰般,连脚步都显得拖杳沉重。但她的心是坚定的——离开,明天一早就离开。她这么决定。

    不管这里对自己有什么意义,不管自己曾经是谁——或不是谁她不愿意再探寻,也不想知道。

    她要离开,永远不再回来,不再看见、听闻有关任何唐豫、孙思烟、远之、唐氏等等之间的恩恩怨怨。她只要回到这六年来属于孙易安的、属于“归去来”茶坊的平静生活。

    然而,打开房间,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近日来她所有痛苦的根源,就坐在她的眼前,手上一杯半满的酒,地上还有两只空瓶。

    即使乍见他时,心里一阵阵刺痛有如剑尖划过,她仍不动声色,试图让自己表现得冷淡,仿佛外界一切与她无关。

    “为什么在我房里?”他看起来像是几天没睡了满脸的胡髭、微皱的丝衫、泛着血丝的双眼,在在告诉她这些天他过得有多艰辛。这是她在报章新闻中看不见的。她想问他,公司的事是否已经解决想鼓励他再撑下去,甚至想安慰疲惫至极的他。然而,逸出她双唇的,却是无谓的语气、疏离的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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