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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是不服,又继续争论说:“你若不能举出令人心服的理由,你就不能改变我双手放在裤口袋里的习惯。你办不到。

    你没理,我有理。”

    话虽如此,因为是莫愁的意思,他又爱莫愁,他渐渐不把手插在裤兜儿里了。莫愁,眼睛雪亮,知道何时让步,但是永远有耐性等待,伺机进言。立夫脾气火爆,反抗性极强,贤慧的莫愁完全清楚,督促劝导他改正,用的力量适可而止,以不逼上梁山为度。因为莫愁有耐性,可以等待。每一次莫愁让步,立夫就知道他又被击败一次。莫愁越了解他,越相信只要不把他逼反,叫他干什么,最后他一定会照办,她渐渐使立夫变得切合自己的心意。

    立夫现在花的是莫愁的嫁妆钱,他对钱完全不在意,而莫愁却节省金钱。可是在结婚后一年之中,莫愁没有一次使立夫感觉到他花的是莫愁的钱,因为俩人相信他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立夫终于感觉到娶个富家之女究竟不坏。有一次,他对莫愁说:“我若是经亚,我会立刻和素云离婚的。”他的意思是,莫愁和素云大不相同,他很赏识莫愁,真正爱她,不过他觉得这样分明对莫愁恭维,是根本不必要的。所以莫愁虽然拿钱帮助立夫,可从来没有得到他分明的赞赏,也没听他说过感谢的话。

    因为莫愁高度的智慧使立夫日子过得那么舒适,立夫有时候儿觉得自己愚蠢,不过却愚蠢得很高明,很出色。莫愁成熟,偏偏立夫不成熟。所以立夫就越来越接受莫愁对事对人的看法,接受莫愁的忠告,不重视自己的推理,佩服莫愁的通晓人情世故。他对莫愁极其高看,极其珍爱,觉得莫愁永远坚强而可靠,犹如大地一样。

    可是,在他心灵的深处,记得自己是穷人之子,颇以此为荣,颇以自己的独立自主的硬性为荣。他恨富人的态度,恨那些社交界名女人的以金钱地位论身价,就如同素云一样;也恨政客的奸诈邪恶而貌似正人君子,正如怀瑜那样。他的此等憎恶厌恨,是毕生难改的。

    立夫和莫愁到了日本京都才一个半月,就接到木兰一封信,说母亲病危,已经不能说话。第二封信是珊瑚写的。莫愁打算立即回北京,当然她也不愿离开立夫。她必须回去,因为似乎是理所当然。再者过去几年之中,每逢母亲生病,总是由她伺候,她实在不能把照顾母亲这件事交给珊瑚、木兰,或是别人,是非她自己不可的。

    这一回国,可就大大改变了她和立夫的计划,她也不知道何时再回到立夫身边。立夫说他能照顾自己,莫愁当然也相信,可是立夫这时才忽然体会出来平日是多么事事倚赖这位年轻的妻子。莫愁说她若不能离开家再赴日本团聚,立夫就在暑假回去。

    分手之时,莫愁掉下了眼泪,因为她情不自禁。她最后说的话是:“自己多保重,要吃好,不要图省钱。若是用钱,随时写信告诉我。”

    到了家,看见母亲确是病得很重。母亲用手指自己的嗓子,又指莫愁的胸膛,不能说话,看来真可怜。找素同看过,全身检查了一遍,但是他说不出是什么毛病。仆人们都认为她碰见了鬼。必然是银屏。体仁咒他母亲的话,现在应验了。现在姚太太不准银屏的儿子博雅接近她。虽然是她真正的孙子,她好像是怕他。这个小孩子听人说他母亲是鬼,他勃然大怒,不管谁那么说,他一定极力为他母亲辩护。他已经知道他是姚家的长孙,也是这花园巨第将来的主人。他打算将来做个伟人,给母亲争光,好把母亲的遗像摆在忠敏堂的正中祭祀。他恨他的祖母。这种想法,常使如此一个小孩子态度很严肃。

    现在两个女儿已经出嫁,母亲又生病,大花园子也显得冷落凄凉。这所大宅子至少有十个院子,姚家还没有足够的人住一半房子。所以决定把马大人胡同的旧宅子租出去,冯舅爷家和立夫的母亲就搬到这王府来住。搬过来之后,莫愁的职责就分而为二,一边儿照顾母亲,一边儿伺候婆婆,但是她住的院子靠近母亲的住处,立夫的母亲和女儿环儿单住一个院子。姚先生和阿非住在自省堂。红玉住的院子在莫愁的院子的前面。两个院子中间有一道白墙,墙上有花格子窗子,俩人能隔着窗子说话,于是友谊日形深厚。

    在立夫暑假回北京的初夏,莫愁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当时难产,二十个钟头才生下来。家里原先决定让莫愁在家生产,比到医院去方便,但是几乎送了命。临盆之前,木兰来家照顾,莫愁难产时,她正在家中。在紧张的时刻,她有几次觉得莫愁太费力气,所以一直在炉子上炖着高丽参,用以补莫愁的元气。后来生了下来,万幸母子均安,但是莫愁的脸像一张白纸,在床上躺了几个礼拜,体力才恢复,那一段日子,木兰一直照顾她。立夫到家时,她们姐妹正在他的屋里。莫愁当时正躺在床上,儿子躺在身旁,莫愁微笑,欢迎丈夫的归来。在木兰面前,立夫就俯身吻了妻子。

    木兰说:“你不知妹妹受的罪。”

    但是莫愁现在高兴了,把孩子给他看,她说:“他是你的儿子。我生他差点儿送了命。”她叫立夫坐在她的床上,手攥着立夫的手说:“我觉得身子好像上了刑。不过总算值得,没白吃苦。我觉得身心整个清洗了一次,由于受过这次苦难,我的罪也得到赦免了。”

    木兰微笑问她:“你有什么罪吗?她说她还要再受一次呢。”

    莫愁说:“是,我还要,再要个小立夫。”

    她告诉丈夫她要叫儿子小夫。

    立夫说:“这名子听来像个清道夫,又像个挑夫。”“我没觉得像。我从来没有那么想。我觉得小夫就是小夫,没什么。你想叫他什么呢?”

    木兰说:“叫他‘孝夫’,孝字是入声,不要用个上声字。”

    “孝夫这个名字有人用过。”

    木兰又说:“不然叫小夫或是肖夫,取其有其父必有其子之意。”

    莫愁说:“这还好。毕竟‘孝’就是‘肖’的意思。”立夫说:“‘孝’和‘肖’以前大概是有关系的两个字。”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仆进来说:“少爷,您回来了。您可不知道少奶奶受的罪呀。现在让少奶奶躺着,我伺候您吧。”陈妈离开屋子之后,莫愁说:“这个女人与众不同啊。风度好,心肠好,人品高尚。你用不着告诉她做什么事。自从她一来,这院子里什么事都井井有条。她跟我说话,就像对她的孩子一样。”

    莫愁于是开始说陈妈的事。她说:“她的身世我听了之后,整夜都没法入睡,现在我才知道做母亲是怎么回事了。立夫,你认为你母亲了不起,现在这儿还有一个了不起的母亲。”莫愁继续说:“革命那几年,她儿子被抓兵的抓走了。她现在还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雇她的时候儿,什么事她都答应做,但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每个月她必须要请一天假。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去找我儿子。’我答应给她一天假。她就来给咱们做事,现在有两、三个月了。事情她做得很好,拿这儿就像她的家一样。在晚上,她不停的缝衣裳,是给她那个至今消息杳然的儿子做衣裳,当然她不能给儿子寄去。她给我看她给儿子做的一大堆衣裳,她把节省下来的钱都花在她儿子的衣裳上。她说她儿子现在是二十岁,失踪时是在北京东北昌黎县,在他们自己的村子里,那时他儿子十六岁。被一群抓兵的硬拉去给军队挑行李。我看见她给十六岁的儿子做的厚棉袄,另一件还大,是应当十八岁穿的,再有一件更大,是应当十九岁穿的。她把这些衣裳收得好好儿的,经常拿出来晾一晾。她说她知道每一年她儿子是多么高,袖子应当多么长。现在她正给他做蓝布单衣裳,夏天穿的,以便找着他后,立刻有得穿,若是知道他的下落,也好立刻寄去。每月一次,她起身很早,到我屋里来,脸上流露着无限希望的神气,说那天是她的假日,她就要出去找儿子。到晚上,她垂头丧气而归,拖着两条疲劳的腿,一包袱衣裳还是夹在胳膊下。她到城里各处去,东城、西城、南城、北城,有时还到城外去。”

    立夫问:“为什么她相信她儿子一定在北京呢?”“因为她不能到别处儿去找。她主要是到南城,因为南城有好多兵。她说:‘我一定认得他,即使是在几百几千个兵里,我也会认得他。’革命成功之后,她在村子里等了她儿子一年。后来,她把那庄稼房子脱了手,要到北京来找,因为好多兵都从北京过。她各处走,把年轻的兵拦住,端详人家的脸。人家大笑,问她要干什么。希望是太渺茫,可是我不敢这么告诉她。因为这么一说,她一定失去了指望,而她现在完全仗着这一线希望活着。她有生之年,找不着她儿子是不会死心的。”

    木兰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立夫叹息说:“战争就是这样儿,弄得人夫妻离散,母子东西。”

    木兰说:“你想想那个儿子!有这么个好母亲,而竟离散,不能见面。我但愿知道他长得是个什么样子。”

    莫愁说:“她从来不说他儿子的事。她跟谁都不肯说。”立夫说:“也许他是个傻小子,不过在母亲眼里还是个宝贝儿啊。”

    木兰说:“不会,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很英俊的男孩子。因为他母亲的脸看来高雅不俗,人的品格又耿介。”

    立夫问:“她到庙里去求神烧香吗?”

    “没有。怪事就是她不信佛。她常说:‘诚在人心。’她的真诚你可以看得出来。像她这么干净的女人太少了。她的头发衣裳永远整整齐齐。她说:‘老天爷永远保佑善人。’有时候儿,我几乎相信,虽然已经过了四年,她也许还会找得到。”

    立夫说:“咱们要厚待她,叫她觉得好像真正在家里一样。”

    莫愁说:“你看吧,她对你会像待他儿子一样,像母亲一样照顾你,对我就好像对待她女儿。你要假装是她儿子,因为这种骨肉之情是不能借,不能买,不能顶替的。儿子就是儿子。”

    肖夫开始哭了,莫愁过去喂他奶,觉得宁静平安,幸福快乐。这种时刻是如此之美,如此的自觉满足,那么富足无缺,她愿这种时光永不消逝。

    这个夏天,过得十全十美。天刚黎明,立夫就从妻子香暖的身旁起来,走入花园里夏晨清爽的空气中,觉得要拥抱大地,畅快的享受人生。莫愁也起得早,要给婴儿吃奶,要过去看她父母。她父亲也起身早,老丈人和女婿,往往在早饭前在乔木之下漫步,长衫的下摆常被草上的露水弄湿。但是陶渊明的诗句是:“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木兰,荪亚,曼娘,还有丫鬟和孩子,常在早晨来,一直在花园儿里待一天。午饭往往是清淡的绿豆粥,里面加糖加枣儿,吃完之后,这一群人,里头有珊瑚、红玉、阿非、环儿,往往在洄水榭徜徉闲话,将一个下午消磨过去。莫愁有孩子占手,还有别的事情,晚一点儿才去,和他们一同喝茶。

    午饭之后,姚先生照例回到自省堂去小睡片刻。木兰已经开始叫她女儿阿满认字写字,阿满认字很快。暗香对中国图画一般的字爱得着迷,也开始学认字。往往在大家说话时,她便把环儿拉到一旁,请她教她,居然学得很快。有时候儿,曾太太也来,桂姐也来,带着她两个女儿。桂姐在小产一病好久之后,现在有点儿发福。姚太太通常是卧病在床,睡也睡不稳。现在还是不能说话,总是在屋里的佛像前呆坐很久,烧香,心中默默祷告。家中曾请喇嘛来念陀罗尼经驱邪,但是没有用。她倒是能吃,咳嗽还如往常,只是不能发音说话。有时她的嘴唇会动,不过只是颤动,只是毫无意思的动作,没有声音。

    木兰提说陈妈若去伺候姚太太,会很有好处。不过莫愁去了个好帮手。莫愁立刻照木兰的意思办,而她母亲在陈妈伺候之下,病情确是减轻,因为陈妈懂得姚太太的意思,等于能和她说话。在随后几年,陈妈成了姚太太片刻不能离的伴侣。只有陈妈出去寻找儿子的那一天,珊瑚和莫愁才去接班儿伺候。

    那年夏末,立夫返回日本,继续求学,莫愁留在家里陪伴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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