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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姓胡,笑着回答道:‘总得想办法对付着过吧。以前我总是叫你小姑娘,竟把你的名字忘了。’

    皇甫太太说:‘我叫春梅。’老太太也没再往下追问。

    胡老太太对她很好,最初几天,她教春梅尽量休息。春梅躺在床上,自己想生活上这场突起的变故。

    过了几天,老太太跟她说,‘你非得坚强过下去不可。我并不是你的姨妈。我看见你一个年轻轻的姑娘要跳河,只是想救你一命就是了。你又年轻,又漂亮,正有好日子过呢。’她的眼睛窄成一条线似的,又说,‘你还爱你的丈夫吗?没有一点儿人性,就这么休了你,任凭你死你活,一点儿不关心。’

    春梅从枕头上仰起头来一看着老太太说:‘我不知道。’

    老太太说,‘你说这话,我并不怪你。不过你也该醒一醒才是,我的姑娘,你还是青春年少,不能任凭别人摆弄,忘了你的丈夫吧,别再难过了。年轻人,有时候总难免想不开,我不是不知道,我过的桥比你过的街还多呢。人生就是那么回事。一起一落,就那么一起一落的过。转着圈儿,转来转去的。我二十八岁就死了丈夫。你今年多大了?’春梅告诉了她自己的年岁。‘是了,我那时候儿比你大不了几岁。你看,我也混到现在了,你看着我。’老太太虽然脸上有皱纹,脖子上的肉皮儿发松了,身子股儿好像还很硬朗。‘你好好儿歇一下,把这件事情也就淡忘了。生活就像走一条道路。你摔了个跟头,怎么办呢?难道就老是坐在那儿哭,老不肯起来吗?不,你得自个儿爬起来,还得往前走。由你的话看来他是个坏蛋。你看,他不是遗弃你,是把你甩了。你还躺在这儿发什么呆?发什么愁呢?’

    春梅听了老太太的话,心里觉得稍微松快了点儿。‘我怎么办呢?我不能老跟着你住在这儿啊。’

    ‘不用发愁,好好儿歇息一下儿,恢复一下儿精神。等你好了,找个好男人你再嫁。你生得这么漂亮的眼睛,这么漂亮的脸蛋儿,还怕饿着吗?’

    ‘谢谢姨妈,我已经觉得好点儿了。’

    在她的生活这么惨痛的日子,胡老太太救了她的命,还帮忙让她将息精神,她真是发乎衷心的感谢老太太。

    每天晚上,两人一同吃饭。胡老太太总爱喝点儿米酒,她说道:‘酒是人生的水,什么也不如一点酒能恢复生活的勇气。像我这么大岁数儿,喝了酒我就觉得舒服,觉得又年轻了。’春梅很佩服这位硬朗的老太太,精神那么好。

    晚饭后,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外面叫。

    ‘胡婆子,胡婆子!’老太太赶紧去开门。

    ‘干什么这么老早就上门呢?’一个男人问。那一天整整下了一天雨,胡老太太很早就上了门。

    老太太让他坐,可是他说立刻就要走,所以只是在那儿站着。春梅从后屋里望见那个人长得身材高大,粗眉毛,大眼睛。这种长相真教他看得出神,她不断从屏风后端详他。他的嘴,可以说是够大的,鼻子并不尖,多少跟那个孩子说的有点儿相像。春梅心里噗通噗通的跳,可是表面上仍然没显出怀疑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那个男人很不耐烦的声音。‘你卖了那值三百块钱的东西已经一个月了,我现在要用那笔钱哪。’

    ‘我已经跟你说过,东西是卖了,现在顾客的手里,他还没给钱,我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一给钱我就交给你好了。’

    ‘这一回拖的日子太长了──往常没有过这么多日子,你一接到钱就送给我吧。’

    说完,那位绅士走了。胡老太太回到屋里来,显得很烦恼。

    春梅问:‘客人是谁呀?’

    ‘我告诉你,春梅。那位先生姓洪。他说以前做过泰州知事,现在已经卸了任。我不信他的话,我知道他是跟我扯谎。可是这个人不错,常托我给他卖点儿珠宝,他说他是个珠宝商的代理人。也许他真是,也许不是,不过他是有些好珠宝,前几天托我给他卖了一些,东西虽然卖了,可是钱还没有拿过来。他不耐烦,我倒不怪他。’

    ‘你很知道他吗?’

    ‘不错。单就做买卖为人,我倒知道点儿。其实别的情形我也知道些。像这样的人,我可以说,以前还没有见过。对于他,我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他用钱很大方。一看见我要钱,不等我开口,他就给我,下回他来的时候儿,我介绍给你。’

    春梅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极力不露声色。

    洪某常常来,春梅算是胡姨妈的亲戚,这样介绍给他。春梅一面要弄清楚洪某究竟是不是改变了自己生活的那个人,一面又喜爱这个人的漂亮,心里犹豫不决。总是难免怀疑他就是他们寻找的那个人,并且总想把他的脸和卖斑鸠肉的孩子所描写的神秘的怪人的脸,互相比较,让她顶烦恼的就是这个人的鼻子是不是可以算做扁鼻子呢?

    有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春梅坐着瞅着他,心里盘算得出神。

    ‘你干什么这么瞅着我?’洪某像平常一样玩笑着说。‘每个看相的,都说我的脸和耳垂儿长得有福气。’他自己揪着厚耳垂儿说。‘你看见了没有,我总是给人带来好运气的。’

    洪某为人又有风趣,又慷慨,又殷勤。他穿着讲究,非常浮华。因为走得地方多,能说有趣的故事。他的大言壮语也是他的一种魔力。他对于别人也很关怀。他教春梅述说她的身世,他很同情的听着,只有他表示厌恶春梅的前夫的凶暴的时候儿,他才插嘴,暂时打断春梅的话。他的同情似乎很真诚,虽然他是正向春梅求爱。

    他俩第二次遇见之后。洪某就求春梅给他缝一个钮扣儿,春梅也很高兴。春梅已经看出来洪某找胡老太太是真有生意做,不过近来更找些借口,来得更勤些而已。他总是带一瓶酒来,一些糖果和其他美味吃食,因为他原答应春梅和老太太他要带来吃晚饭的。一到他就喊饿,厚看脸皮教春梅照着他的办法做糖姜火腿。一个男人只要有勇气发号施令,女人总是乐于服从的。

    洪某走了之后,胡老太太问春梅道:‘你觉得这个家伙怎么样?’

    ‘这个人倒很有意思。’

    ‘前几天他求我帮他点儿忙,我还没有办呢。’

    ‘什么事啊?’

    ‘他现在是一个人过日子,前几天他求我给他找个女人,做个媒。我把你说给他好不好?我看得出来,他喜爱你,我一说,他准会乐意。’

    春梅自己盘算说:‘我想一想看。’

    ‘你想什么,这个人很可爱。你还有什么不肯呢?你若是还没忘了你的前夫那个蠢东西,你可就算是个大傻子了。这个人不挺好吗?他有钱,能好好儿的养活你,你就不用再住在我这里了。’

    春梅说:‘姨妈,我跟你说,我倒是也喜欢他,不过还有点事,我想弄个清楚。’

    ‘什么事啊?’

    ‘我觉得他就是那个写无名信,拆散我们婚姻的那个人。’

    老太太笑起来,笑得春梅怪不好意思。

    ‘他长得跟人家说的多少有点儿相像,你也看得出来。’

    老太太止了笑说道:‘真是笑话,天下有多少高个子的,天下有多少粗眉毛的。这能说是人家长得不对吗?即使他就是那个人,还怎么样?你可以说是被诬告吃饼挨了打,其实并没有吃饼,白白受了罪。可以说你已经付了饼钱,而饼现在就在目前。这饼就是你的。我若是你,我就嫁给他,还带着他去见那个畜生前夫去。’

    春梅不知道心里怎么想才好。他若不是那个人,嫁给他对自己是有好处的,他若是那个人,对前夫也没有什么害处,春梅渐渐觉得报仇真是一件乐事,是一件多么称心快意的事啊!

    洪某又来了,这次春梅特别高兴,决定试他一试。

    他又带来了酒,他说:‘来来来,喝酒。庆祝我有福气认识一位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士。’

    ‘不要,我还是冲着你这厚耳朵垂儿干一杯吧!’春梅说,酒喝下去,胆子壮上来。春梅再不能抑制一肚子疑团。这一句话问得她自己也有点儿吃惊,‘据说写无名信的那个人长得就像你。’

    ‘真的吗?我真是荣幸之至!你想,一个人有勇气做这种事!真不平凡!我若从前也看见过你,我也一定要这样。即使你嫁的是个王爷,我也一定要这样做。有一次我真和一位王爷的夫人有一段风流佳话呢。你不信吧?我想你不会相信的。来!冲我的厚耳朵垂儿干一杯!’洪某说完满斟上一杯,一饮而尽。

    ‘你看看,他这套瞎话!’胡老太太说,很高兴。

    ‘别糊涂,’洪某说着放下了酒杯。‘你从前就没见过那个人,你怎么知道他是高是矮呢?单就你丈夫把你这么个美人儿遗弃来说,他真是个畜生。’

    ‘他逼得我无路可走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还在乎什么呢?我就是纳闷儿谁写的那封信。’话虽如此,春梅说着眼圈还有点儿发红。

    洪某说:‘忘了那个畜生吧!好了,喝酒,这么漂亮的脸蛋儿不应当流眼泪呀。他已经不要你了,你还想他。真是岂有此理!’

    春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老太太劝她喝酒,忘记了过去。她于是不停的喝酒,好像泄愤一样。喝到很晚,她觉得很痛快。离婚之后,这是她第一天觉出了真正的自由。这种感觉是她以前没有过的,她觉得特别快乐。自己不住翻来覆去的絮叨,自己说:‘我现在是没有丈夫了不错,我现在是没有丈夫了。’

    洪某说:‘不错,忘了吧。’

    春梅自己也说:‘不错,是的,忘了吧。你说,你是不是那个写无名信的?’

    ‘别胡说,即使我是,你又把我怎么样呢?’

    ‘你若是那个人,我就爱你,因为你让我摆脱了那个畜生,让我得到了自由,若是我丈夫现在看见我和那个写无名信的人一块儿喝酒,才叫有趣呢!’

    ‘你应当说你的前夫,’洪某改正她说:‘你的前夫现在若知道咱们俩在一块喝酒,他一定认为这就证明你以前认得我,也跟我吃过饭。千万个女人都有背着丈夫的事,可是并没被丈夫遗弃。你没有做过不忠于丈夫的事,卸被丈夫遗弃了,真是岂有此理!’

    春梅笑了起来,‘你这个坏东西。’笑得那么畅快,做皇甫太太的时候,就没有这么畅快的笑过。

    洪某问道:‘我坏吗?’说着两只胳臂把春梅搂抱起来。

    春梅向洪某微笑,如梦似痴的说:‘喂,写无名信的。’说着送近她自己的嘴唇。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心里觉得有一种胜利之感。

    他俩结婚以后,洪某带她住在开封城的西郊。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那么幸福。夫妇二人谈谈笑笑的,春梅好像存心要弥补以前的损失一样。洪某常常带她去吃小馆儿,她也很高兴跟去,洪某的日子似过得很宽裕,用钱很大方,总愿把钱硬塞在她手里,这跟皇甫大官人以前不一样。洪某有些朋友,常到洪家吃饭,这跟春梅做皇甫太太的日子大不一样了。

    洪某向来没正式承认他就是那个写无名信的人,他总是设法避开这个问题,或是虚张声势,说些大话,教人无法把他的话信以为真。不过,一天下午,洪某喝了点见酒,吃了点凉斑鸠肉,肉也是从小巷里一个卖斑鸠肉的小贩儿手里买的。洪某非常痛快,总算一回失了口,他说:‘你知道,我有时候想起那个卖斑鸠肉的小孩,真怪可怜他──’于是赶紧止住口,勉强接着说下去,‘若是照你说的那种情形,也真是可怜。’春梅很听得懂。

    那天夜里在床上,春梅吹了灯以后,问洪某说:‘你干什么写那封信送给我?’

    沉默了半天。

    ‘他总是虐待你,是不是?’洪某呆了半天才问。

    ‘你知道?你看见过我吗?’

    ‘我当然知道。你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多么不相配呢,就像天鹅嫁给了癞蛤蟆。’

    ‘你在哪儿看见过我呢?’

    ﹁头一回我看见你是在孔前街。你在他后面悄悄的跟着走。我停步向你问路。他那么粗鲁,严厉,那么不高兴的瞪着你。一把揪开了你。我简直永远忘不了。那是去年春天,你也许不记得了。我的确觉得你是个笼中之鸟啊!我一看见你,心里就往难过。我当时自个儿说:‘我非把这只鸟儿放出来不可。我好容易才弄清楚你们有仇人,你不知道吧?’

    ‘怎么?我?’春梅倒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你的亲戚张二,他在你们家住了些日子,求你丈夫给他谋个差事。’

    ‘你认得张二?’

    ‘不错。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本家再不去看你呢?就因为你丈夫那么待张二。他回到村子里,把你丈夫怎么对待他,见了谁跟谁说。我很爱你。就因为爱你。我简直急得要发疯,我心里觉得你是个仙女,被妖魔锁了起来。’

    ‘可是,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我向来没跟你吃过饭。并且我日子也过得很快乐。’

    ‘不错呀!你快乐得跟鸟儿在笼子里一样啊。记得我送那封重要的信前两天的事情吧?你丈夫刚刚回家,你和他在太和饭馆廊子下吃饭。我当时也在那儿来着,坐在旁边的一个桌子。真不错,你是很快乐。不到两分钟我就看出来你怕他。我真讨厌他。我看得出来。他一点见也不问问你,菜你吃着怎么样。他爱吃什么就叫什么;你很卑微,很恭顺,自己悄悄的吃。我一看,气得要炸。我原想要见你一面,那个卖斑鸠的孩子把事情弄坏了。我爱你爱得要发疯。我教胡姨妈天天去留神案子的变化,我原盼望把你们拆散,可是真没想到事情竟会这么称心如意呀。’

    第二天早晨,春梅看见洪某写信,他刚一写完,春梅就从他手里把信抢过来,跟他笑着说:‘我若把这封信递到公堂上,你猜这封信在我手里有多么大用处?’

    洪某有点儿惊惶,可是立刻又镇静下来说:‘你不会。’

    ‘为什么我不会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封信的笔迹,可是你别忘了,你现在正跟你以前的奸夫同居呢。顶多判你个通奸罪,可是不能把一个人判两次罪呀。’

    ‘你这个坏东西!’

    春梅低下头吻他,好长的一个吻。

    洪某笑着推她:‘你怎么咬我呀?’

    ‘这就是爱你呀!’

    新年又到了。以前这一天,春梅总是跟着丈夫到相国寺去烧香求福。今天她向洪某提说去赶庙。二人于是一同往相国寺去。

    皇甫大官人也记得以前每逢新年都同太太到相国寺去。自从开封府判准他休妻以来,日子过得很凄凉,很难过。写无名信的人始终没有找到,他仍然是进宫去当差使。和妻子分离之后,越来越想念妻子的好处,而且越想念她越觉得她决无罪过,逮捕和审判的时候,妻子的言谈举动,小丫头和邻居的话,无一不证明妻子的贞节,自己越想心里越悔恨。新年这一天,勉强穿上一件新袍子,带上一封香,自个儿去赶庙。年年庙会上都是人山人海的。他从庙里出来,正看见前妻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庙去,两个人都没有看见他。他在庙前面等着他们出来,一边和一个卖小泥娃娃的小贩闲说话儿。等一看见他俩走下庙门的台阶,他就躲藏在人群里。又恼怒,又嫉妒,浑身直哆嗦。

    一面跟到庙门外头,他才从后面叫春梅。春梅一回身,一看是他,不由一惊。皇甫大官人显得潦倒不堪,面黄肌瘦,脸上显得很难过。

    春梅喊道:‘是你呀!’是一种又不耐烦又卑视的语气。春梅的举止口气与以前那么柔顺卑微大不柑同了。他立刻想到春梅一定是别人的妻子了。

    ‘春梅,你在这儿干什么?回家吧!没有你我真过不了哇。’他说着瞥了洪某一眼。

    洪某问他:‘你是谁?我告诉你,你不要麻烦这位太太。’洪某又转身问春梅,‘他是你什么人?’

    春梅道:‘我的前夫。’

    前夫仿佛在悲鸣,‘回家吧,春梅。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一个人过得好苦,我真是对不起你。’

    洪某问春梅说,‘他现在不是你的丈夫了吧?’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郑重,眼睛盯着她。

    春梅看着洪某说,‘不是了。’

    前夫又问春梅说,‘我可以跟你说一会儿话吗?’春梅看了洪某一眼,洪某点头儿走开。

    ‘你要干什么?’春梅问前夫,声音突然恼怒起来。

    ‘刚才跟你一块儿的那个男人是谁?’

    春梅很不附烦,反问道:‘我现在干什么与你还有关系没有?’

    ‘看在过去,还是回家去吧,我是离不开你的呀。’

    春梅往前凑近了一步。眼睛瞪得发亮,厉声说:‘我们把那件事情弄清楚,当时你不要我。我告诉你我是清白无辜的。你不相信。我死我活,你全不关心。你还说与你不相干。幸而我没有死。那么我现在不管干什么,总与你不相干了吧?’

    皇甫大官人的脸变了颜色,使劲揪住春梅不放手。春梅使劲挣扎摆脱,大声喊,‘放开我,放开我!’

    前夫大惊。手松开了。春梅脱身走到洪某身边去。

    洪某喊说:‘别动她,你还欺负人!’

    洪某拉着春梅的手,两人没有说什么,竟自去了。皇甫大官人还一个人站着发呆。春梅和洪某在街上走着,还听见前夫在后面叫:

    ‘我早已原谅你了,春梅,我已经原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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