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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中文网 www.114zww.com,叶兆言中短篇小说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第一章

    1

    我接到罗燕女士的电话时,正准备动身去刘岳厚那里。这个电话接得很匆忙,我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服,摸了摸钥匙串,意识到它确实是在口袋里,然后换上鞋,刚拉开门,电话铃响了。以往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我的电话可以录音,有时候因为偷懒,我故意不去接电话,然而这一次,我似乎预感到了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犹豫了片刻,脱了一只鞋,在刚吸过尘的地毯上蹦着,跌倒在电话机旁的沙发上,一把抓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罗燕女士的声音,我首先听到的是张艺谋的名字。这可是个响当当的名字,我不由得一怔。

    罗燕女士说:“是张艺谋向我推荐了你!”

    我顿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虽然张艺谋让几位作家同时替他撰写武则天,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害得许多义愤人士跳出来痛加指责,有的人甚至在我面前大骂他,但是我对张艺谋并没有什么恶意。作家受点侮辱,吃点亏,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觉得张艺谋起码有两点可喜之处:第一,中国电影这么差劲,而他的电影确实不错,还可以看;第二,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看小说了,总算他还是个能坚持看小说的人。我并不认识张艺谋,自然也谈不上和他打过交道,却听许多认识他的人谈起过他。

    罗燕女士接着在电话里作自我介绍。由于她说自己刚从美国过来,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位在好莱坞拍电影的卢燕女士。当我自作聪明提到卢燕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了更正的声音。

    罗燕女士说:“我姓罗,是‘思维’罗,燕子的‘燕’。”

    我怔了一下,敷衍说自己明白了。

    罗燕告诉我她曾经拍过电影,若干年前,曾经主演过女大学生宿舍,并问我有没有看过。我又怔了一怔,说看过。说完了就后悔,事实是,我只知道有过这么一部电影,我看过的国产电影极少。好在罗燕女士不会从电话里感觉到我因为说谎而脸红。直到去医院,在电梯上,我才想明白所谓“思维”罗,应该是“四维”罗“四”和“维”两个字,合起来,便成了一个繁体字的“罗”对于没有实行简化字的台湾和香港,这样的文字障碍绝对不会存在,可是对于我这种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人来说,偶尔闹些简体字繁体字的笑话,就在所难免了。

    负责开电梯的老大妈不知我为什么要笑,她盯着我手中的电梯票看,表情十分严肃。两位首次前来探视病人的访问者,对医院电梯的收费制度,表示强烈的不满,电梯缓缓地上升,两个人的嘴里便叽里咕噜。负责开电梯的老大妈显然不想理睬他们,然而到了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恶声恶气地说:“不就是一毛钱一个人嘛,舍不得的话,我送你们下去,你们再自己走上来!”

    两个人立刻无话可说,一个人的脸上,显出了愤怒之色,另一个解嘲地对我一笑,转过头去,看电梯显示器上的阿拉伯数字。

    2

    我从电梯间出去的时候,一辆盖着白被单的推车,挡住了我的去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在这座癌症专科医院里,死人的事经常发生,频繁程度让人震惊。这是一座死亡的医院,死神在医院的过道上散着步,一不留神就把谁带走了。刘岳厚最初住在一个大病房里,同病房的都是癌症晚期患者,他们像医生一样熟悉自己的病情,一旦他们被送到那些单间的小病房,就意味着他们的大限就要到了。

    刘岳厚是在两天前被送进小病房的。他的女儿刘丽英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父亲“差不多了”我问她刘岳厚是什么时候进小病房的。刘丽英有些不耐烦,说刚安置好,大约就是半个小时之前,她此时正在病区的办公室。隐隐约约地,可以听见护士的说话声,我不知道自己在此时说什么好,听了一会电话那头的噪音,奇怪刘丽英怎么没声了。

    我对着电话里大声地“喂”了一下。

    刘丽英压低着嗓子说:“我只是通知你一下,也没什么事。”

    我问她是否需要我帮忙。

    电话里又没声音了,我不知道她是在继续听我说话,还是在哭。我想,此时她的心情肯定很难过。我说一定抽时间去趟医院,我的话音刚落,她就把电话给挂了。我的住处离刘岳厚所在的医院不远,但是一直到两天以后,我才正式决定去看他。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自从刘岳厚的癌症复发,重新住进这家医院,医生就向刘丽英暗示过,她的父亲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性。所有的治疗将是象征性的,目的虽然是为了延缓生命,究竟有没有效果,很难说。在这期间,我曾经无数次地去医院看望过刘岳厚,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可结果都不是。

    从一开始,我就在等待着最后的结局。不仅是我,还有刘丽英,还有刘丽英的丈夫,当然也包括刘岳厚自己。刘岳厚在乡下的妻子,在乡下的儿子和女儿,以及关系比较近的亲戚,一次次赶来为他送终,临了都是不耐烦地怏怏而去。这是一场看不见摸不着的死亡游戏,幸好刘岳厚有公费医疗,要不然真是拖不起。刘丽英作为这座城市中刘岳厚唯一的亲人,被父亲的病拖得已失去了耐心。久病无孝子,刘丽英可以说已经尽力了。她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农村老家不停地来人,结果弄得婆媳关系越来越紧张。

    在一刹那间,我突然心惊肉跳地想到,那辆和我擦肩而过的手推车上,那具雪白的被单罩着的尸体,很可能就是刘岳厚。这样的可能性完全存在。在刘丽英给我打过电话的两天里,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我磨磨蹭蹭,直到两天以后才来医院,潜意识里难道不是正等待着这样的结局吗?

    很快我明白自己错了。为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当我真走进刘岳厚的单人小病房时,我感到有些说不出的尴尬。事实上,刘岳厚并不像我想象的,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已进入弥留状态。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瞪大着眼睛,一看见我,竟然笑起来。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只是苦笑,不说话。

    3

    很长时间里,我和刘岳厚什么话也没说。说什么呢,安慰的话我向来不擅长,而且事到如今,说什么都白说。癌细胞已经在刘岳厚的身上充分扩散,尽管他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尽管他精神好的时候仍可以健谈,但是当他向我伸出自己的舌头,展示在那上面泛滥作怪的癌细胞病变时,我便明白那一天不会太远。我仿佛已经嗅出了他身上的死亡气息。

    他的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我做出很认真的样子,研究那些管子。一名护士进来换输液药水,她知道我是个写小说的作家,笑着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一边十分麻利地插着针管,一边打听我的一部正在报纸上连载的长篇小说的结局。

    “现在的作家,都喜欢悲剧,”她十分关心小说中男女主角的命运,对我的安排似乎是不太满意“我觉得如今的时代,需要的应该是喜剧。”

    一直不吭声的刘岳厚,突然很认真地插起话来:“可惜生活,却被证明是个悲剧。”

    刘岳厚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嘶哑,听起来很瘆人。我和病房的护士和负责刘岳厚治疗的医生,都熟悉。为了让他们对刘岳厚有所关照,我曾经根据病区的医护人员花名册,每人送了一本我的小说集。刘岳厚时常对护士和医生提起我,也对那些癌症病友吹嘘我的故事。他到处对人说我曾是他的学生。他喜欢和别人谈我的祖父,谈我的父亲,甚至谈我的妻子和女儿。一旦我在本地的晚报上发表一篇小散文之类的东西,他肯定会和周围的人讨论半天。如果没有人愿意听他谈论这些,他便跑到病区办公室,往我的家里挂电话,结果害得整个病区的人,都觉得他精神有些毛病。

    护士离去以后,我告诉刘岳厚,有一个叫罗燕的女人打电话给我,希望我替她改编美国女作家赛珍珠的小说。刘岳厚不知道罗燕是谁,于是我提到了某某的名字。

    “张艺谋想改编你的小说?”他有气无力地说着。

    我告诉他不是这么回事。张艺谋和我要说的这件事根本不搭界。刘岳厚也从来没有看过张艺谋的片子,他只是不断地在报纸上看到过张的名字。和我的许多热心的读者一样,他坚持认为只要我的小说能被张艺谋改编,我就会像当今那些最走红的小说家一样火爆起来。

    “你已经有些名气了,但是还需要再来一把火。”刘岳厚润了润沙哑的嗓子,还想再说什么,但是气力已经不够了。他的嘴唇无意义地动着,发不出声来,于是只好对我苦笑。自从他住进这家医院以后,他总是这样苦笑。苦笑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表情。我决定继续和他谈论张艺谋,因为此时此刻,也找不到别的更合适的话题。我向他介绍张艺谋拍摄的一部电影,恰巧这部电影我也没有看过,只能是转述别人的观点。

    “那么究竟是谁想改编你的小说?”刘岳厚似乎还不死心,他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把话题又拉了回去。

    “没有人想改编我的小说。”我笑着说。

    “你的小说应该有人把它拍成电影!”

    我对他耸了耸肩膀。这是个多余的动作,躺在那儿的刘岳厚不可能注意到我在对他耸肩膀。他的脸上都是疲倦,想说话,又有些力不从心。类似的话题,我们已经说过好几次,他根本不在乎我愿不愿谈论这些。我决定不做声,他反正也没什么气力说话了,大家就这么静静地相对,也挺好。

    外面走道上,一位病人的家属,和护士小姐为了什么事争起来。嗓音突然就高起来,然后便可以听见有许多脚步声从过道上跑过。我注意到刘岳厚和我一样,正竖着耳朵,十分认真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显然已经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有人在帮着吵,有人在劝,乱作一团。这医院里老是吵架,都是绝症病人,家属的火气特别旺,想找机会发泄。护士小姐的工作量很重,待遇一点也不比别的医院好,因此脾气也大。一个想找点事,一个根本就不怕事,大家都是针尖对麦芒,稍一碰撞,就冒出了火花。

    外面的声音终于小了下来。我注意到,刘岳厚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正轻轻地打着呼噜。他的女儿刘丽英拎着一个塑料口袋走进来,对我点点头,站在床边看着刘岳厚。

    刘岳厚突然睁开眼睛,非常突兀地问着:“那个打电话给你的人是谁?”

    我们不知道他指的是谁,以为他是在说梦话。刘丽英显然已经被父亲的病拖得筋疲力尽,她不耐烦地问他究竟在说什么。

    刘岳厚的眼神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在我的脸上:“那个女制片人?”

    他指的是罗燕,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老惦记着这事。刘丽英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只好把说过的话,很无趣地再说一遍。我告诉他,多少年以前,罗燕曾是一名女演员,主演过一部叫女大学生宿舍的电影,后来去了美国,现在肯定是混阔了,想拍摄赛珍珠的一部小说。

    刘岳厚依然满脸困惑:“赛珍珠是谁?”

    4

    从医院出来,我开始一直在想赛珍珠。赛珍珠是谁,很多人都会提这样的问题。如今的中国人,除了写小说的,或者是搞小说研究的,许多人已经不太知道赛珍珠这个名字。就算是知道她的名字,对她的作品和生平也了解甚少。在小病房里,我试图用最简短的语言,向刘岳厚介绍赛珍珠。我觉得自己是说清楚了,可是刘岳厚的眼神变得越来越黯淡,他似乎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赛珍珠是谁。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并不想弄清楚赛珍珠是谁。

    医生告诉我,刘岳厚最多还能活一个星期。看着我心情沉重的样子,医生劝我想开一些。死亡在这个医院里是例行公事,人总会有一死,因此问题的关键,是活着的人,应该好好地活着。他希望我有可能的话,写写他的病区,写写那些死到临头的病人。由于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看望刘岳厚,因此这样与医生之间的谈话,显然也不是第一次。事实上,这次谈话和以往任何一次谈话都如出一辙。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敷衍。很多人知道我是一个写小说的,常常极度热心地希望我写什么,向我推荐素材,大家都觉得自己有许多事可以写,可惜他们不是作家。

    回到家里,妻子知道我去了医院,让我赶快洗手,用消毒肥皂洗手。她问我刘岳厚的病情如何,我把医生说过的话如实汇报。吃晚饭时,妻子看我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以为我是在为刘岳厚的事难过,安慰我应该想开一些。她说明天去菜场买些鲫鱼,熬汤给刘岳厚喝。刘岳厚一度是我们家的常客,虽然有时候也烦他,但是他和我们家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

    “死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个解脱。”妻子一边安排女儿的功课,一边对正看着报纸的我说。

    我的脑海里在想着赛珍珠。对于自己是否能够胜任改编赛珍珠的小说一事,老实说还没有什么底。对于电影来说,我还是个门外汉。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报,看完了报,又看电视,噼里啪啦地胡乱换频道。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天晚上的电影频道,恰巧播放女大学生宿舍。天下竟然真会有这样的巧事。这是一部老掉牙的电影,我之所以能记住,是因为我母亲的干女儿的姨表妹,曾在这部电影里演过一个配角。妻子不明白一向不爱看国产电影的丈夫,为什么突然对这种老片子感起兴趣,她不声不响地站在我旁边,观察着我的表情。

    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仍然在想着赛珍珠。我进入不了电视屏幕上已经发展到了一半的剧情,弄不清哪一位是女主角,自然也吃不准哪位是罗燕女士。我唯一认出来的,是我母亲的干女儿的姨表妹,她戴着一副眼镜,和生活中的本人并不太像。我一边走神,一边看电视的样子大概很滑稽,也有些可疑,结果不得不心虚地向妻子解释,自己今天接到过一个叫罗燕的女士的电话。我本来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因为和电影界人士打交道,最终结局十有八九不会愉快。我想等事情有了正式眉目以后再说。

    “你已经答应改编了?”妻子认真地问我。

    我说没有,说究竟接不接这个活,得好好地想一想。我并没有在电话里立刻给罗燕女士一个肯定答复。

    “为什么?”妻子是电影迷,她总是希望我能在电影这个行当上插上一脚。

    “电影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我叹了一口气,将电视换了一个频道,笑着说。

    第二章

    1

    如果我从来没有和影视界人士打过交道,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接受罗燕女士的邀请。虽然我对电影是个门外汉,但是我对电影抱着极大的热情。问题是中国的影视界人士都有一个差不多的毛病,这就是他们忽冷忽热,不把信义当回事,常常忘记对作家应该有一个起码的尊重。他们总是太自以为是,在你的面前肆无忌惮地攻击别人,然后绝无意外地在别人面前糟蹋你。他们会热情洋溢地从千里之外给你挂来长途,就你的某一部小说大加赞赏,近乎夸张地表明自己想改编你的小说的愿望。当你作出同意改编的允许之后,或者你根据对方的要求,寄出你的小说以后,事情于是就到此为止。一切仿佛没发生过一样,没有一点痕迹,就像一滴水掉到大海里一样。

    交道打多了,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要把这一类的事情太当真。报纸上捕风捉影地提出批评,说我们这些青年作家陷入了影视的泥潭。由于影视剧本的稿费大大地高于小说,于是所谓陷入影视的泥潭,便是追逐金钱的代名词。在现实生活中,我总是扮演那种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膻的尴尬角色。过去的三年里面,我没有为影视写过一个字,但是一位老作家却语重心长地批评我,说我不应该成天搞影视。好事不出门,一个人,天天认认真真地写小说,未必会有什么人注意你,如果你一旦“触电”和电影或电视稍稍有了瓜葛,顿时成了报纸上的新闻人物。

    我没有当场拒绝罗燕女士的原因,是觉得赛珍珠这个人物的确应该用影视来再现一下。这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人物。要是把她平凡的一生拍成电影,我相信起码在中国会有相当可观的观众。此外,我相信罗燕女士找我,是找对了人,因为我一度曾经研究过赛珍珠。我的硕士论文的题目是围城和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在读研究生期间,我在资料室里读过许多老版的赛珍珠的小说。对于赛珍珠的生平和她的主要作品,我已了然在心。我并不觉得赛珍珠的小说如何了不得,虽然有诺贝尔文学奖这块金字招牌,赛珍珠仍然算不了什么第一流的大作家。在图书馆里,很难再找到赛珍珠的作品,事实上她已经成为一名冷门作家,如今大多数人仅仅是知道她的名字。

    罗燕女士似乎对赛珍珠的生平没有太大兴趣。她告诉我,最初的兴趣,是想改编赛珍珠的代表作大地,可惜由于版权,她只弄到了赛珍珠的另一部不是太重要的作品pavilionofwomen,这部小说解放前的译名叫深闺里,在1991年首次出版的赛珍珠自传中,这部小说的名字又被译成女子亭。罗燕女士认为小说只能提供一个契机,提供一个框架,关键是改编时的发挥。她认为原著最多提供百分之二十的东西,百分之八十要靠改编者去创造。她告诉我,所以会看中赛珍珠,是因为她在美国还有一定的影响,她的作品仍然出现在美国的教材中。另外,从投资的角度和市场的回报来看,都比较乐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赛珍珠毕竟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又得过普利策奖,而且好莱坞现在很看好东方题材的影片。

    我曾经接触过pavilionofwomen的中译本,可是神使鬼差,在看完了大地三部曲和龙种以后,我觉得赛珍珠的小说已经没必要再看。我一度曾是个很用功做学问的人,然而不可能为了学位论文,把资料室里汗牛充栋的旧图书统统读完。接到罗燕女士电话的第二天,我给南京大学图书馆的同学打电话,让他帮我借阅深闺里。电脑资料显示,那本在资料室里躺了将近五十年的旧书,已经没了踪影。我的同学又帮我联系南京的各大图书馆。由于南京是国民党时期的首都,又是赛珍珠写作和工作过的地方,各大图书馆里都藏有相当数量的旧版书。但是很快得到的反馈,都是绝对没有这本书。

    南京大学外文系的一位姓刘的教授,正带领着他的研究生,在翻译赛珍珠的系列作品,pavilionofwomen便是其中之一。新的译本在近期内不可能问世,而我的英文水平今非昔比,已经没办法阅读原著。虽然我还没有答应为罗燕女士改编,然而我也没有拒绝她。我只是希望她能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地考虑一下。我突然发现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赛珍珠。我仿佛一下子对赛珍珠入了迷,恨不得立刻把赛珍珠的作品,都找来看一遍。

    在我追寻pavilionofwomen的译本毫无结果的时候,一个叫胡雪桦的导演又给我打来电话。他被罗燕女士选中,将担任这部影片的导演。胡雪桦新近完成的一部影片叫兰陵王,报纸上的广告做得很厉害。由于他还有一个弟弟也是干导演的,而且成绩很不错,我一直弄不清他们两个究竟谁是谁。胡雪桦在电话里问我对改编究竟有没有兴趣。我十分坦白地告诉他,自己还没有最后打定主意。胡雪桦似乎有些意外,一时不知对我说什么好。我觉得这时候出现冷场是很尴尬的事,便反问他对这部影片是不是真的非常有兴趣。胡雪桦说他一开始也不是很有兴趣,不过,经过认真的思考,他认为这可以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我们可以把它编得非常有趣。”他信心十足地说着。

    我告诉胡雪桦,我更有兴趣的是赛珍珠本人。

    我说,要是不改编赛珍珠的小说,而是把她自己的生平拍摄成电影,也许更好。

    2

    我不知道23年前逝世的赛珍珠,得知今天有人会改编她的小说,会持什么样的态度。1972年中美恢复外交关系的时候,赛珍珠曾经无比兴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盼望着中美关系能够正常化,盼望着能回到朝思暮想的中国来。眼看着就要成为现实,但是她的申请落了空,并没有成为尼克松访华代表团的一名成员。这时候她已经年逾古稀,疾病缠身,在中美两国之间的桥梁刚刚架通的第二年,带着终身遗憾离开了人世。赛珍珠始终把中国当做她的第二祖国,她对这个国家充满了深情。没有中国,就没有赛珍珠。当赛珍珠这个名字重新进入我的大脑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晚年的她,被拒之于中国的国门之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中国人的生活,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就是我的生活。”

    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仪式上,踌躇满志的赛珍珠,充满了激情对公众这么说着。她这么说着,绝对不是矫情,因为她完全有资格这么说。虽然赛珍珠的父母是地道的美国人,虽然赛珍珠出生在美国,但在她出生刚三个月的时候,就随父母回到了中国。赛珍珠只是因为偶然的原因,才出生在美国。她的父母都是传教士,在中国待了许多年。早在赛珍珠之前,她的母亲已经在中国生了四个小孩,然而四个小孩中,有三个很快就死了。在一百多年前的中国,婴儿的死亡率实在太高,也许正是这一原因,赛珍珠的母亲选择了回美国生养她的小女儿。

    虽然金发碧眼的赛珍珠在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美国人,她出生于美国,有着纯粹的美国人的血统,然而她首先面对的世界,却是中国。美国只是在父母的描述中才存在,它虚无缥缈,只是童话世界中的王国。由于一个人不可能记住出生三个月以内的事情,赛珍珠童年的最初记忆,和她周围的中国儿童,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她的母亲领养了一个中国女孩,这个中国女孩在赛珍珠母亲的照料下成长,然后又嫁给中国人。赛珍珠出生以后,她的中国姐姐也开始当了母亲,于是中国姐姐的小孩就成了赛珍珠童年时代最初的伴侣。

    赛珍珠出生于1892年,她两岁的时候,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战争以中国惨败而告结束。此后的清朝政府一蹶不振,元气大伤,开始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度日。但是,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城市里,赛珍珠和所有大清臣民的孩子们一样,对皇帝尤其是皇太后慈禧,仍然充满了崇敬的心情。皇权仍然是至高无上的。赛珍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孩子肤色不同意味着什么。美国在她是一个极其模糊的概念,她和其他的中国孩子不一样,就好像小猫小狗有着不同的花纹。她们在一起玩着游戏,亲密无间,在城乡结合部的旷野里奔过来跑过去。童年的赛珍珠和中国的小孩一样,目睹了当时的一切。她常常看到瘦骨伶仃的麻风病人,躺在庙门口向人乞讨,看到那些被扔在野地里的正被野狗撕扯着身体的死孩子,看到地痞流氓在大街上撒野,听他们骂不完的脏话。

    孩子们并没有意识到她们最初的游戏是犯上作乱。赛珍珠是美国人,和她一起玩的中国孩子都是教民的小孩。她们把山坡上突起的坟茔当做了王位,用野草野花编织成王冠,戴在头上,轮流扮演皇太后。一个孩子扮演皇太后的时候,其他的孩子便毕恭毕敬地跪下来磕头。这种游戏屡试不爽,没完没了,每个女孩子都盼望着自己能再一次地扮演。由于她们对远在紫禁城的慈禧太后的真实生活一无所知,于是她们只能模仿看过的中国旧戏曲中的皇后娘娘。渐渐地,孩子们对于慈禧开始有所了解,她们知道她是中国的一个少数民族满族人。她们知道她很厉害,黑头发,黑眼睛,有着冰激凌一样白嫩的皮肤,她的头发总是高高地绾起,这样她看上去就会显得很高大,她坐在高高的王位上,觐见她的那些大臣只有抬起头来,才能一睹皇太后的威颜。孩子们开始不喜欢慈禧太后了,因为她下令把光绪皇帝软禁了起来。游戏的内容稍稍有些改变,女孩子们仍然抢着要扮演皇后娘娘,扮演皇后意味着可以发号施令。为了让这种游戏看上去更逼真,她们找到了一个最胆小的小弟弟扮演小皇帝,游戏的高潮就是太后发怒了,让大臣们把小皇帝囚禁起来。她们把小弟弟的手绑了起来,一直弄到他真吓哭了为止。

    中国人最初给赛珍珠的印象是爱,这种爱可能是源于两个原因:第一,金发碧眼的赛珍珠确实可爱,中国人从来就是一个喜欢小孩的民族,娇宠小孩是一种传统;第二,在赛珍珠周围的中国人不是男用人就是老妈子,他们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小主人有什么照顾不周。可惜爱只是小小的一部分,随着年龄的增长,赛珍珠感受越来越多的,是不爱。这种不爱的极端,便是发生于赛珍珠8岁时的义和团运动。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许多传教士被杀,许多教堂被焚。赛珍珠随同家人,仓皇离开南方的小城,逃往上海的租界。只有在租界,一切才似乎是安全的。这里完全是洋人的天下,有持枪的洋人巡捕,有在黄浦江里停泊的洋人兵舰。

    有一天,赛珍珠和母亲从一条人潮如涌的大街上走过。一个粗胖的中国人慢腾腾地走在她们的前面,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他穿着蓝色缎袍和黑色马褂,一条长辫子在赛珍珠的眼前晃来晃去,长辫子的辫梢上用黑丝带打着结。天气很热,那人不住地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迈着方步。赛珍珠实在是忍不住了,既有些热得人心烦躁,又觉得那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长辫子是个诱惑。她十分果断地拉住了那个人的辫梢,很淘气地摇了摇,请他快走,或者赶快把路让开来。粗胖的中国人转过身来,用赛珍珠从未见到过的严厉目光瞪着她。这是一种充满了仇恨的敌对目光,反应之强烈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天真的赛珍珠并没有被他吓唬住,受到惊吓的是赛珍珠的母亲。她的脸刷的一下全白了,用颤抖的声音请求这位正生着气的中国人原谅。

    “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赛珍珠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那天会怕成那样,她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在说话“她是个调皮的孩子,我会惩罚她的,请你饶恕她吧!”

    中国人并没有因为赛珍珠母亲的求饶改变脸色,他依然满脸怒气,不肯宽恕的样子。赛珍珠想不明白他有什么必要生这么大的气,她的母亲连连赔罪,拉着她向另一条街走去,一边走,一边唠唠叨叨地警告女儿。她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告诫赛珍珠,以后绝对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了。她告诉赛珍珠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赛珍珠的母亲过去从来不害怕中国人,可是突然之间,她竟然会对中国人怕成那样。赛珍珠终于在这一天,开始意识到了中国人对她的敌意,同时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一个西方人对古老中国可能会有的恐惧,那种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在这之前,赛珍珠只知道中国人不喜欢那些坏的洋鬼子。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和那些坏的洋鬼子联系在一起。她和中国人一样,恨那些坏洋鬼子,恨那些在中国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的外国人。

    在她居住过的一个城市里,有一个稍欠教养的美国传教士,对下人常常傲慢无礼,动不动就大动肝火。几乎所有的中国仆人在他那里都干不长,他属于那种中国人人见人恨的坏洋鬼子,可是却有位老女佣为他干了许多年。赛珍珠从老女佣那里了解到她能够忍气吞声的秘密。这位老女佣很有些幽默感,她觉得赛珍珠是一个靠得住的女孩子,决定让她分享她的秘密。原来那个洋鬼子的窗前,放着一个巨大的盛雨水的容器,他嫌井水苦涩,从来不喝井水,只喝平时积蓄的雨水。老女佣住在阁楼上,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窗户,将自己的便盆倒在铁皮的屋顶上。黄澄澄的尿液沿着屋脊流入水槽,再流过盛水的容器。这便是老女佣对坏主人的报复,这种报复给她带来快感,这种快感给了她忍受主人脾气暴戾的毅力。当她受到主人不公平的对待时,想到主人喝着她的尿液,她便苦中作乐地笑起来。

    3

    我始终觉得把赛珍珠在中国的故事拍成一部电影,将会非常有趣。一部好的影片,无非是找到了一双好的观察世界的眼睛。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在赛珍珠的眼睛里,和今天教科书上所记述的历史,并不完全相同。虽然以血缘而论,赛珍珠是百分之百的西方人,她长得金发碧眼、牛高马大,但是东方潜移默化的教育,很自然地就给了她一种与纯粹的西方人根本不同的性格。美国是赛珍珠的第一祖国,但是中文却成了她的第一母语。她不仅仅会说流利的中文,而且在整个童年时期,她都是用中文来思考问题。现代语言学告诉我们,一个人若离开了语言将无法进行思考。换句话说,赛珍珠的童年,差不多都是浸泡在东方文化之中的。

    童年的赛珍珠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洋人”“洋人”对她只是一种不愉快的提醒。她和中国的孩子们掺和在一起在庙前的空地上看戏,从戏里似是而非地知道中国的历史,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中国历史上的那些英雄豪杰。逢年过节,她穿上地道的中国衣服,梳着中国女孩的发辫,穿着中国工匠手工制作的皮鞋走街穿巷,拜访她的中国小朋友。每到一处,大家鞠躬行礼,互赠礼物,拜年问安,恭喜发财。中国的世界就是她的世界,她去拜访她的那些好朋友,她的好朋友也回访她。童年的世界里充满了欢乐,也充满烦恼。当赛珍珠在游戏中,与小伙伴发生了什么不快,在街上走过,被那些陌生的小孩唤做“小洋鬼子”的时候,她便会不甘示弱地以“乌龟王八蛋”作为回答。当别人把她当做异类的时候,她就把别人叫做“杂种”这些骂人的话,都是从用人和老妈子那里学来的。赛珍珠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如何用中国人的思维对付中国人,她知道中国人最忌讳别人喊他们是“龟孙”是“杂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侮辱人。

    赛珍珠童年的中国印象,是用人和老妈子的世界。她所结交的那些所谓好朋友,大多也是用人和老妈子的孩子。这些人是她了解世界的第一扇窗户。在她的那些后来获得诺贝尔奖的小说中,很多故事都是从这扇窗户里看到的。她的奶妈,干粗活的男仆,做饭的女厨娘,养花的花匠,一个个都是说故事的高手。他们精彩的故事,使得一个本该感到寂寞的异国小女孩,在生活中充满了盎然的乐趣。她听到许多一个女孩子也许还不应该听到的故事。这些故事本来并不是说给她听的,它们只是女仆之间的悄悄话,是东家长西家短,其中相当一部分和性有关系。高贵的洋主人在中国仆人的眼里,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她们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她们的主人们的隐私,尽情地嘲笑他们。一个神情严肃的男主人,喜欢坐在中国的马桶上酗酒,然后人事不省地跌倒在地上。一个女主人为了什么不可知的原因,总是不和丈夫同床,结果她的丈夫便无缘无故地找下人的错处来撒气,把那些不是太值钱的瓷器摔碎在地上。有位男主人令人可笑地好色,他的肚子很大,想勾引所有的女用人,连生着癞痢头的门房妻子也不放过,于是他的妻子便去和别的洋人眉来眼去。一位女佣讲自己所以离开她原来的主人,就是因为她不安分的女主人,想勾引她的游手好闲的丈夫,她发誓自己的丈夫已经和那位不要脸的女主人睡过觉了,并且根据她丈夫的描述,由于洋女人的那玩意儿太大,毫无乐趣可言。

    献身宗教事业的父母,总是把女儿过于放心地交给那些看上去所知甚少的劳动人民去教育。到了赛珍珠必须识字的时候,他们又为女儿找了一位姓孔的先生当家庭教师。这位孔夫子的后裔,十分尽职地向赛珍珠灌输地道的中国儒家文化。他向赛珍珠灌输孔子的思想,大讲忠孝仁义信,把孔子的学术思想推崇到了最高境界。有趣的是,笃信基督教的赛珍珠父母,并没有因此感到不快。也许,世界上的宗教,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冲突。总之,在教育上,赛珍珠成为真正的“杂种”她是美国人,同时也是中国人。东西方两种文化同时在她身上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她跟随父母学习英文,又和周围的用人及老妈子说汉语,不仅能说中国的官话,而且会说很土的方言。她从父母那里接受基督教的教义,又从家庭教师孔先生那里接受儒家思想。她身上既有作为一个洋人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她感到自己高中国人一等,同时又常恨自己不能像她的好朋友那样,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在中国人敌视西方的目光中,她甚至羞于自己的洋人血统。她的双重身份,使她从一开始就成为一个十分特殊的人。她是一个矛盾体,是一个文化上的混血儿。

    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运动,大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大灭了洋人的威风。赛珍珠亲眼目睹了在中国横行无阻的传教士们,那些信教的教民,如何在突然之间惊惶失措,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走投无路。在教堂高耸的塔楼上,升起了一面小小的红旗,这是事先约好的信号,它表明危险正在向大家迫近。但是这场革命来得快,去得更快。义和团运动的直接后果,是八国联军攻入了北京城。中国人的脸面丢尽了。慈禧太后狼狈西窜,洋人提什么不合理的条件,都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尽管中国人对列强的仇恨达到了极点,但是事实证明,中国人的反抗完全失败。意气用事是徒劳的,在华外国人的生命安全,由于这次闹事,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保障。外国人在华特权不是被削弱,而是不可思议地被扩大,外国人在中国的大地上来去更加自由,他们的商船和战舰可以在任何水域游弋,在任何一个码头停泊。外国传教士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居住地,到处公开地兜售对于中国人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宗教,可以肆无忌惮地开办洋学堂教洋书,开设洋医院行洋医。虽然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和惩罚性的赔款,与小小年纪的赛珍珠无关,但是她在无形中显然得到了好处。没有人再敢得罪和冒犯她,再敢叫她小洋鬼子。那些不懂事的中国孩子偶尔这么喊了一声,他们的大人知道了,立刻像揍贼似的扇自己小孩的耳光。中国人开始习惯用沉默来对待外国人,把仇恨积累在心底里。洋人从街上走过,只有不明事理的狗,才会对他们发出不友好的吠叫。

    赛珍珠的家庭教师孔先生在北京的祖居,被德国士兵捣毁了,家人也因此蒙难。赛珍珠曾听人说过,德国的皇帝给他英勇的士兵下过一道命令,这就是让所有的中国人一听到德国这个名字,就浑身战栗,仓皇逃命。孔先生依然是孔先生,他依然穿着长袍,梳着乌黑的长辫子,用四方形的柔软黑丝布包上一本书,喝茶时不停地用茶碗盖拨弄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然后出其不意地指出正在听课的赛珍珠的错来。

    “你最好还是回到美国去,”有一天,正上着课,孔先生突然神情严肃,很沉重地对赛珍珠说“在新的风暴到来之前,你应该回到美国,然后永远不要再回来。”

    “为什么呢?”赛珍珠有些摸不着头脑。

    孔先生说:“中国人并不喜欢你们。”

    赛珍珠感到很悲伤。她的年纪还小,不可能明白老实巴交的中国人,为什么要这么恨外国人。但是她毕竟也已经10岁了,她是个敏感的女孩子,比同龄的其他美国女孩子懂事很多。孔先生所说的新的风暴,自然是指类似义和团那样的暴力行动。在西方人眼里,这样的风暴似乎已经不再可能发生,然而在华的每一位外国人的内心深处恐惧犹存。东方和西方,在心理上已经打了一个死结。

    孔先生说:“到时候,你会和所有的其他白人,一起被处死。”

    4

    赛珍珠的一生,都在为中国人说好话。起码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她觉得她热爱中国人,即使中国人并不爱她,她仍然不改初衷。她一生都在为美国人辩护,虽然美帝国主义也是凶恶的八国联军之一,但是她总是觉得美国人的罪过要轻得多。在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的母亲就不停地向她灌输,中国人所以恨洋人,是因为在华的其他外国人实在不像话。美国人并不像其他的外国人那样穷凶极恶。尽管他们也让中国人赔了款,然而这些赔款却用在了培养中国的留学生上。美国人所做的事,只不过是从慈禧那个垂死的老妇人手里,硬拿了一笔最终为中国培养了一批人才的钱。没有庚子赔款就没有清华。如果没有庚子赔款,这笔钱充其量也是被慈禧用来再建造一座新的颐和园。历史上从来就有许多扯不清的话题,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滑稽。用于建造海军的钱,被慈禧挪用建造公园,这一直是老佛爷留下的让人攻击的话柄,但是毕竟颐和园今天还能供我们游玩,像清朝政府那样腐败的朝廷,真有了一支强大的海军又有什么用。

    在东方的现代化进程中,东方人绝对不会因此感谢西方的长枪大炮。中国人的感情被伤害了,中国人的财富被掠夺了,这些都是铁定的事实。随着赛珍珠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感到这种裂痕无法弥补。中国永远是中国人的,不喜欢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中国人永远不会喜欢她这样的小洋鬼子。恩师孔先生的病逝,给赛珍珠带来极大的悲哀。孔先生给她讲述了中华文化最优秀的东西,让她明白了许多东方真正的可爱之处。孔先生的葬礼一定给赛珍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她出现在葬礼上,给当时在场的中国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样。由于葬礼庄严肃穆,大家都绷紧着脸,人们把对洋人的不满都埋藏了起来。当赛珍珠像中国学生一样跪下来磕头的时候,他们在她的背后做着鄙视的神情,为逝去的孔先生竟然会收一位洋弟子感到可惜。有人甚至埋怨,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让一个洋鬼子登门,十分不妥。

    孔先生的葬礼让赛珍珠又一次彻底明白了自己的身份。献身于宗教事业的父母,忽视了一个严重问题,这就是自己已和中国人打成一片的女儿,最终究竟能不能在中国的领土上待下去。赛珍珠开始发育了,开始成为大姑娘,开始有了自己的心思。她意识到自己虽然爱中国,但是正像孔先生所警告的那样,中国人并不爱她,中国人根本不会欢迎像她这样的洋人。赛珍珠开始在与自己肤色相同的人群中,结交新的朋友。而在这之前,她的好朋友都是中国人。孔先生不在了,赛珍珠必须进在华的教会学校,继续接受正规的西方文化教育。她先后在不同的学校读过书,时间最长的,是上海的朱厄尔小姐的学校。这座学校死板的教育,给赛珍珠留下了十分恶劣的印象。

    赛珍珠对宗教并不陌生,但是在朱厄尔小姐的学校里,她突然发现每天漫长的祈祷是那么可怕。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大厅里,由一个很世故的中国男仆领着,跌跌撞撞地从人腿或从俯卧的人身边走过,直到能找到下跪的地方。赛珍珠十分厌恶在黑暗中祈求上帝的显灵,也害怕听那些伴着痛苦的惨叫声和叹息声。那种祈求上帝宽恕的声音,让赛珍珠有一种置身于罪犯的世界里的感觉。这种以匍匐来表现的情感,这种祈祷动作上的千姿百态,让她感到忍受不了。在她的印象中,宗教是一种非常正常健康的活动,是由音乐伴奏的一种信仰和现实的结合。人们相信上帝,不是因为害怕下地狱,而是渴望着进入天堂。宗教应该是人们对美的追求。

    朱厄尔小姐学校典型的西方教育,没给赛珍珠留下什么好印象。好在这个时间不长,辛亥革命到来的前一年,她随着回国探亲的父母,取道欧洲,经过长途旅行到达美国。这一年,赛珍珠正好18岁,回到美国是为了接受大学教育。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同胞身边,这些同胞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另一种人。在大学里,一个在亚洲长大的美国姑娘,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奇人,大家给赛珍珠起的绰号叫“怪物”就像她在中国时被叫做“洋鬼子”一样。她立刻明白自己如果不采取主动,必将在孤独和郁闷中度日如年地熬过四年大学生活。她用最快的速度,使自己成为一个地道的美国姑娘。在大学里她从不使用汉语,就好像自己没说过中国话似的,虽然在这之前,汉语一直是她的第一母语。她的英语在美国人听来有些滑稽,她的有些用词纯粹是书面语,而她也听不明白那些流行的俚语,分辨不出那些分明带有猥亵意味的玩笑。她不得不把熟悉的中国世界,暂时丢弃在一旁。既然她是美国人,既然中国人从内心深处不喜欢洋人。但赛珍珠意识到自己临了还将回到美国这个世界里生存。孔先生的叮嘱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必须学会和她的同胞打成一片。她要虚心地向别人学习,像一个地道的美国姑娘那样,谈论她们心目中觉得有趣的东西。她试着和她们谈论男孩子,谈论跳舞,谈论妇女团体和女权运动。

    赛珍珠把母亲为她定做的中国亚麻和丝绸衣服,放到了箱子底下,压根儿就不打算再穿这些质地优良的服装。这些衣服都是中国最好的裁缝精心缝制的,虽然参照了最新出版的时装大全上的式样,但是在同学们的眼里仍然有些不入时。她宁愿穿那些廉价的美国服装,笨重的美国皮鞋。她首先使自己和周围的女孩子比起来,在外表上没有任何不同。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自然不能再梳了,从镜子里看自己,变得都有些认不出自己。她现在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她终于走进了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只有在梦中,赛珍珠才会想到中国,想到她熟悉的用人和老妈子,想到香喷喷的中国菜肴,想到童年的中国伙伴,想到人们不无恶意地喊她小洋鬼子。在美国的四年里,为实现自己成为真正的美国人的理想,她不懈地努力着。对于一个纯粹的美国人来说,竞争意识十分重要,但是在中国环境中长大的赛珍珠,似乎永远也学不会竞争。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她参加了本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和最佳诗歌的有奖征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双双获奖。获奖的原因,当然不是她善于竞争,善于琢磨评委的趣味。她能得奖,只是自己的文学才能的牛刀小试。

    大学生活对于赛珍珠来说,并不重要。除了如何成为一个美国人之外,她所学的知识微乎其微。大学生活只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这段旋律演奏完毕,她将开始面临自己人生的第一个重大选择。是留在美国,还是去中国?这两个地方都是她的家。天平仿佛是倾向祖国这一面,还是孔先生的话在起着作用,既然中国人并不欢迎自己,她干吗非要赖在那里呢。她并不想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当传教士,她没有这样的宗教热情。这里是她的祖国,和中国相比,它是那样的可爱。这儿的一切似乎都那么合乎她的胃口,水很干净,即使是饮用生水也不会害病,没有痢疾和霍乱,可以放心大胆地从树上摘下苹果,不用削皮就吃。这里有许多可爱的美国男孩子,她的年龄已经到了可以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

    赛珍珠又一次回到中国,她远在中国的母亲病了,是一种很可能送命的疾病。赛珍珠立刻决定回中国。没有什么比探望母亲更重要的事了。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也就在这时候爆发,所有开往欧洲的船只一律停开。已经收拾好了的行李由于交通缘故,不得不重新打开。从中国传来的消息表明,母亲的病越来越重,母亲在召唤着她,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立刻赶往中国。她爱美国,可是更爱自己的母亲。一个热爱母亲的人,才可能真正的热爱自己的祖国。赛珍珠排除了重重困难,终于登上了去中国的航船。这时候,她第一次有了远离祖国的感觉,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到正在逝去的美国大陆,才是她真正的祖国。

    在去中国的途中,赛珍珠遇到了一生中的第一次艳遇。这是位英俊的美国小伙子,在菲律宾的标准石油公司工作。在船上的几周里,他们成为了好朋友,并且十分理智地说定,等船一到上海,大家立刻分道扬镳。他们像恋人一样形影不离。现代人一定会把他们的关系,想象得非常浪漫,大家已经习惯了好莱坞的故事,完全有理由可以相信他们及时寻欢作乐。就像后来一度流传的那样,说赛珍珠和比她年轻的诗人徐志摩有一腿,因为绝大多数中国人都认为,一个美国姑娘不可能把自己的贞操看得太重。有关赛珍珠和徐志摩的艳情故事,已经有人把它作为纪实文学或者小说写了出来,有一天还可能会变成影视作品出来蒙人。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即使到了思想极度开放的今天,美国也并不像电影电视上表现的那样,刚认识就迫不及待地脱去裤子。我们应该想一想,赛珍珠是在中国长大的,她出生于一个传教士家庭,她的家庭历史上从未有人离过婚。对婚姻的忠诚是她从小就记住的做人准则。赛珍珠唯一的哥哥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由于她的父母在婚姻态度上十分保守,虽然哥哥的婚姻事实上已经死亡,然而为了不让父母为此感到痛苦,赛珍珠的哥哥决定等到父母都过世以后,再考虑离婚。其悲剧性的结果是,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饱受分居之苦、过着苦行僧一样生活的哥哥已经没必要再离婚,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并且可以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也不多了。他很快就告别了人世。

    赛珍珠在男女问题上和她哥哥一样保守,大学的四年生活,使她还原成一名美国女孩,但是她并不赞成自由恋爱。自从她懂事以后,她的中国小朋友总是偷偷地向她打听,问她的父母有没有替她找到婆家。中国的包办婚姻,在今天看来已经非常可笑,赛珍珠却由衷地赞同这一传统。自由恋爱并不能保证婚姻生活的质量。在赛珍珠的那个时代里,她所见到的大多数婚姻悲剧,都是自由恋爱造成的。年轻人在对待异性的态度上难免盲目,他们不可能像自己饱经世故的父母那样,头脑冷静地考虑终身大事。婚姻是神圣的,一旦铸错便无可挽回。赛珍珠不否认自己对船上偶遇的那位美国小伙子的好感,然而绝对没有勇气再向前迈出一步。

    船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航行,离中国的距离越近,赛珍珠就越感受到母亲的召唤。她仿佛听见母亲在呼唤她的乳名。她后来才意识到,其实这也是她的第二祖国对她的召唤。她的母亲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这块热土,她的母亲已经和中国融为一体。船上遇到的那位可爱的美国小伙子已不太重要,现在赛珍珠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她的母亲。

    她想象着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回来了,母亲!”

    赛珍珠无数遍地念叨着这句话。故乡美国对她来说,已是那么遥远,遥远得已经足以让人忘怀,当新的地平线就要在海平面上出现的时候,赛珍珠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有如此强烈的回家之感。她突然意识到中国就是她的家。新大陆终于出现在面前,船正驶向吴淞口,很快就可以看到上海的海关大楼。阳光灿烂,蓝天白云,海鸥追逐着轮船驶过的波涛。赛珍珠十分激动地握着美国小伙子的手,使劲地捏着,以至于让别人误会她是舍不得分开。好在美国小伙子也和赛珍珠一样理智,他和菲律宾的标准石油公司有一份合同,并不觉得自己应该为了爱情,就放弃这份诱人的合同。在船上,他们相处得很愉快。能够愉快,这就足够了。赛珍珠的心口咚咚直跳,有许多不可知的事情正在等着赛珍珠,一切皆在发展变化之中,一切都是未定数。她母亲的病情究竟怎么样了?这是她最担心的一件事。她即将在中国找到新的工作,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胜任。她的婚姻大事,也将被提上议事日程,虽然她只有22岁。在早婚的中国人眼里,这已经是一个老姑娘的年龄。她将和在中国的白人圈子里的男人打交道,结果是劳而无功,父亲打算将她介绍给一位年轻体面的中国绅士,但是她的母亲反对,年轻体面的中国绅士的父母也坚决不赞成。

    第三章

    1

    在刘岳厚的告别仪式上,刘岳厚的女婿高丰文,也就是刘丽英的丈夫,一本正经问我最近在写些什么。我已经习惯了人们类似的提问,总是心不在焉地回答说自己没写什么。高丰文盯着我不放,又问我打算写什么,我觉得自己总得告诉他一些什么,便说自己打算写一写赛珍珠。他显然不知道赛珍珠是谁,看着我,点点头。我们正在等火葬场的小礼堂空出来。这种等待有一种荒唐之感,小礼堂不停地换着人,一批又一批不相干的人,哭着从我们面前走过。刘岳厚终于死了,久病无孝子,我感到他们的家人,为此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这一次是倾巢出动,所有的子女,媳妇和女婿,尚未成婚的小儿子的女朋友,孙儿孙女以及外孙外孙女,七姑八姨,都来了。虽然刘岳厚的一家都认识我,但是在他的子女中,我除了和刘丽英夫妇熟悉以外,其他的人仍然弄不清楚。

    这么多奔丧的人,不可能都住在刘丽英家里。刘丽英曾想让一部分人住到我的家里来,她的母亲坚决反对,因为戴着黑孝住在别人家是有些忌讳的。虽然刘岳厚生前与我关系非同一般,虽然他不止一次地在我家住过,虽然他的家人过去也在我家借宿,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在火葬场,当我向刘岳厚的妻子姚五妹表示慰问的时候,姚五妹抹着眼泪重提她内心深处的不安。由于来奔丧的人都吃住在招待所里,这笔开支显然不少,大家商量的结果,就是尽快让刘岳厚火化。年轻人的思想都很开化,他们根本不把姚五妹的反对当回事,决定第二天就把事情了结。

    “在我们乡下,尸首起码要搁三五天,”姚五妹叹着气,无可奈何地说“这么快就烧了,人怕是还没有死透呢!”

    终于轮到刘岳厚了,高丰文手上拿着一包中华牌香烟,在小礼堂的前后来回照应着,不时地给工作人员递烟。刘丽英的弟弟妹妹们却在那抱怨,嫌南京的规矩和他们那里不一样。一切都布置好了,我作为一个大家信得过的人,被事先安排好说几句悼念的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我是个作家,是个小有名气的文化人,在刘岳厚的家人看来,一定能说会道,而且我确实也事前一直在做着准备,然而事到临头,我突然觉得自己原先准备的话,是不适合的。我原来想说,刘岳厚的一生,很可以用来写一篇不错的小说,甚至拍部电影,但是这话尚未说出口,我就觉得自己有些二百五。我想不仅是刘岳厚的家人,不想听这样的废话,就算是我自己,也不想听。这样的话,只有死去的刘岳厚乐意听。刘岳厚已经死了,在追悼会上,所有的话都是说给活人听的,我必须说一些面对活人的话。

    我突然灵机一动,说刘岳厚曾经是我的老师,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因为他教过我,所以我始终尊敬他。我说得有些动情,刘岳厚的家人听了,似乎也有些感动。接下来应景的话就容易说了,我把人们在追悼会上常说的话,拿出来复述,近乎肉麻地抬高死人的地位,最后用“敬爱的刘岳厚老师,你安息吧”作为结束语。我的结束语带来一片哭声,大家绕尸体一圈,还没有来得及退出小礼堂,新的一轮就已经又开始了。一个小伙子捧着一张巨大的遗像冲进来,刘岳厚的遗像刚被拿下来,新的遗像便占据了他刚才的位置。再也没有比火葬场更乱哄哄的地方。我们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一切都太快,太匆忙,匆忙得大家目瞪口呆。我发现刘岳厚的家人都陷入迷惘之中。

    从火葬场出来,我拦了一辆的士直奔金陵饭店。昨天晚上,我接到罗燕女士的秘书的电话,说罗燕和胡雪桦今天要来南京和我见面。时间是下午四点钟。我以为自己会迟到,可结果迟到的是罗燕女士。胡雪桦早就到达,可是我在关键的时候,把胡雪桦和他兄弟胡雪杨的名字弄颠倒了,我向服务生询问胡雪杨或者罗燕是否到达,得到的回答是电脑上没有这两个人的记录。于是我便在大堂一边休息,一边等待。刘岳厚的逝世,弄得我十分疲倦。我这人不能遇到什么事,其实我也没尽什么义务,只不过是跑了几趟医院,少睡了一点觉。刘岳厚是在昨天凌晨咽气的,从那以后,我几乎一直在和这件事打交道。草拟电报文稿,给刘岳厚所在的乡政府挂长途电话,我有一个乡长的大哥大号码,可是打通手机的难度,差不多都快令我绝望。对方不停告诉我,说我拨打的号码正在使用,让我稍候再拨,我一个接一个地拨着,终于从内心深处开始心痛起电话费来,因为只要对方服务小姐一说话,我的长途电话就算是接通一次。收费的老头很乐意遇到我这样的用户,他希望我能一直这么打下去,永远也不要真正地接通。

    现在,我坐在大堂的真皮沙发里,心不在焉地等待着。不时地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从我面前走过,当然还有那些西装笔挺的男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成功者。这里是南京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除了外国人,只有高等的华人才能住在这里。不久前,在火葬场的时候,我曾很无聊地想到,人死了以后的区别,不过是看你租大礼堂或者小礼堂来举行告别仪式。时时刻刻都有人会死去,死是人世间最大的平等。

    一辆豪华大巴士送了一车外国客人到酒店门口。在导游小姐的招呼下,他们三三两两地走进大堂。说着我听不懂的外语,兴致很高,很可能是刚从某个旅游风景点过来。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快四点半,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出了什么差错。罗燕小姐的秘书昨天在电话里,先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两点钟,但是她很快又打电话给我,说罗燕小姐因为有事,可能要到四点钟才能到达。不过我早一点去金陵饭店也无妨,因为胡雪桦会提前到达那里的。我又一次去向服务生询问,这次我提到了胡雪桦,我解释说,在这之前,自己可能把名字弄错了,服务生熟练地把胡雪桦输入电脑,告诉客人已到,并报了房间。我走进胡雪桦的房间,看见他正十分无聊地看电视体育节目,看两个胖胖的日本人相扑。

    我们很快就进入赛珍珠的话题,这是我们这次会面的目的。由于我还没有看到pavilionofwomen,胡雪桦给了我一份请人翻译的内容提纲。如果我们要合作的话,问题将变得非常简单,这就是说我们将根据赛珍珠原著小说中的一个次要情节,改编成一个现代人乐意看的电影。这个次要情节就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和一位传教士的感情纠葛。

    “说白了,这是一个偷情的故事。”胡雪桦提纲挈领地说着。

    我明白胡雪桦的意思,这个偷情不仅仅是世俗意义上的男女表演,它还将影射东西方关系。同时“偷情”在电影上也是一个类概念,是法定婚姻之外的故事,可以简单地引申为婚外恋和第三者插足。我们谈了没一会儿,罗燕女士也匆匆赶到,而且立刻加入谈话。大多是他们在叙述,我尽可能集中注意力地听着。我想他们一定看得出我很疲倦,或是觉出我对合作不是太感兴趣。

    我带了两本自己的书送给他们。我告诉他们,我仍然没有找到兴奋点,虽然在过去的许多天里,我满脑子都在想赛珍珠,但是对是否有把握写好一个传教士和中国女人的故事,暂时还没有把握。毕竟只是刚看完原著小说的故事梗概,我不能胡乱地答应他们。而且胡雪桦提供给我的故事梗概,甚至也是不完整的,竟然缺了一页,使得本来就不完整的故事,更显得支离破碎。好在我心里总算有数了,事实上,对于写传教士,我自认还是有些把握,为了写长篇小说花煞,我曾经读过不少资料,而反映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一直是我觉得有趣的话题。我所以还感到犹豫,是改编的自由度究竟有多大。

    2

    早在一开始,罗燕女士就表明我有充分的自由度。我只要从原著中得到一个框架,抓到一点点蛛丝马迹,便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这种事说起来很容易,可是一旦进入到了具体操作,会有许多预想不到的麻烦。首先,这样的改编肯定是对赛珍珠的扭曲,它更多的意义只是我新写了一部小说。而这新写的小说与导演和制片人的要求有多大的距离?电影不可能像小说那样,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电影是一门妥协的艺术,是一场有严格规则的游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感到吃不准的,是究竟想让我写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过多的自由,对于写电影剧本来说,不是好事。过多的自由,其结果很可能是让人白忙一场。

    就这部要写的电影,我发表了两点意见。第一,如何对待“爱”这个词。对于一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人来说,这个“爱”字,说出来非常肉麻。偷情说到底还是一个爱情故事。罗燕女士曾向我说过,这部电影的市场在国外,它将要被翻译成英语,是一部好莱坞式的电影。但是毕竟反映的是中国的人和事,女主角自然是用汉语来思维。不仅是女主角,整个影片都得如此进行思考。因此我想,如果出现调情的场面,女主角不说中文的“爱”而是说英语的“love”一切就自然得多。洋泾浜的英语有时候很适合于处理尴尬场面。在自己的中文中嵌一两个难以说出口的洋文,很多难题就迎刃而解。

    第二,女主角是个40岁的女人。虽然民间有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之说,但是在影片所要描写的那个特定的年代里,40岁绝对是一个已经做了祖母的老女人,无论是从外形还是内心,都应该是成熟过了头的感觉。如何处理一个老女人的浪漫情调,这也是个难题。我们将要描写的女人,是一个没有欲望,只是一味贤惠、做事得体的大家贵妇,她毫无嫉妒心地在自己40岁生日那一天,心甘情愿地为丈夫娶了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妾。要让女主角变得真实可信,得花很大的工夫。

    我承认,出于这样那样的难度的考虑,我反而开始有了些兴趣。艺术就是克服困难。容易写的东西,往往写不好的。女主角的形象开始在我的脑子里打转,她时隐时现,虽然还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我意识到,这是个好兆头。人物形象永远是最重要的,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罗燕和胡雪桦,说自己还需要一些时间想一想,再作最后的答复。

    “那好,两天以后,我再打电话给你。”罗燕女士看了看手表,笑着说“我想你绝对能写好,你大胆地写好了,其实电影剧本用不了多高的智力。”

    我没想到谈话就这么结束了,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罗燕女士说她晚上有个约会,时间已经迫在眉睫。我本来以为我们会在一起吃顿饭,她这么一说,倒有些下逐客令的味道,我再不告辞,便是不知趣了。我走出金陵饭店,发现天已经黑了,街上灯火辉煌,我等了好一会,才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家,妻子告诉我刘岳厚的女婿高丰文来过一个电话,说他的岳母有一包东西要交给我,本来想送到我家来,可是考虑到他们有孝在身,还是让我自己去一趟好。我稍稍吃了一些东西,又马不停蹄地奔姚五妹所住的招待所。他们全家刚刚聚过餐,一见面就埋怨我不应该不吃这顿饭。他们说这是丧饭,叫什么“豆腐饭”表示丧事已经结束,大家集合在一起撮一顿。显然他们是喝了酒的,刘岳厚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都面红耳赤。

    “你现在成了名人了,不愿意和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刘岳厚的小儿子从来没和我说过笑话,他是个腼腆的乡下小伙子,酒精使他居然调侃起我来。

    姚五妹张嘴就骂,显然她有一肚子不痛快,借此由头,把小儿子好一顿数落。小儿子的女朋友出来打圆场,姚五妹依然不肯善罢甘休。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她数落完。还是刘丽英厉害,她是长女,是这个城市的主人,板着脸问她母亲有完没完,有什么话带到乡下说去。姚五妹还说,于是母女两个又不分青红皂白吵起来。姚五妹终究有些怵刘丽英,声音越来越低,突然拉了我到她住的房间。

    刘岳厚的骨灰盒用一块红布裹着,放在电视机上。由于怕招待所的服务员抗议,在骨灰盒上又盖了一张当天的报纸。刘岳厚的遗像也被面朝里靠墙放着。姚五妹神秘兮兮地从一个破旅行包拿出一包东西,说刘岳厚生前曾经说过,他死了以后,将这包东西交给我作纪念。我早就听说他有这么一包他各个时期写的手稿。姚五妹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把那包东西往我手里一塞。我顿时感到哭笑不得,因为我知道刘岳厚的手稿是怎么回事。老实说,只有他自己把那些改了无数遍的手稿当做宝贝,而于别人这根本就是一堆废纸。

    “我——”我支吾着,说这东西最好还是留在你们手里为好。我说我家里已经够乱了,拿回去也没地方放。

    姚五妹说得很爽快:“要是没用的话,就把它烧了好了。依着我,早就想烧了,这些破东西有什么用,害得这死鬼迷了一辈子。”

    我几乎是被迫收下了这包死者的礼物。我该死的老毛病,又一次让我陷入尴尬境地。在关键的时候,我总是不好意思拒绝别人。我想不通的是,他们作为家属都不想要的东西,为什么非要硬塞给我。在回去的路上,我几乎要赌气将那包东西扔进垃圾箱。回到家,妻子看我捧着这么一包东西回来,一脸的不高兴。虽然我们都知道癌症是不会传染的,但是在这时候,把一个死人的遗物带回家,实在不合时宜。妻子说,这包东西除了你的书房,什么地方也不许放,并且再三关照我的女儿,绝对不许碰那个包。

    为了刘岳厚的手稿,过去就有过种种麻烦。自从我成名以后,刘岳厚老是没完没了地让我给他推荐文章。他是那种什么样文章都写的人,写完了就往我这寄,把发表的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有一次稿子寄丢了,他大为光火,说我根本就不重视他的手稿。刘岳厚一辈子都没有明白过来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这就是他的文章从来没有真正地写好过。他总是自以为是,可怜兮兮地瞎清高,无论什么样的暗示,他都弄不明白。我敢肯定,在他留给我的那包手稿中,所有的文字我都见过,所有的文字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这么想,对死者显然是有些不恭敬,但是我的确明白刘岳厚留下的,只是一堆废纸。

    那天晚上,我希望妻子能问我改编电影剧本的事,让我谈谈对导演和制片人的印象,但是她懒得问。在后来的两天里,仍然没有问。两天后,罗燕女士给我打来电话,说她打算立刻去美国,先找一个美国佬写一个草稿,由于这是一部好莱坞的电影,而赛珍珠不管怎么说,也是美国人,因此先让美国人写一稿,也许可以省去我许多事。我觉得这样也好,在过去的两天内,我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剧本的构思中去,老实说我还没有最后答应写。现在这样最好,那个美国佬一个月以后才能拿出初稿来,而我却有充足的一个月考虑电影剧本怎么写。

    3

    刘岳厚一直为能有我这么一个学生,感到骄傲,而我所以能成为他的好学生,又得感谢“文化大革命”不是“文化大革命”我的父母就不会进牛棚,父母不进牛棚,我就不会去农村念书,不去农村念书,就不会成为刘岳厚的学生。这一环套着的一环,是一系列的因果关系。刘岳厚是祠堂小学的教师,祠堂小学一共就二十几个学生,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应有尽有。刘岳厚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是他穿着一条黄军裤,在以后的多少年里,他一直穿着这种颜色的裤子。当时他刚从部队复员,正是得赶紧找对象的年龄,据说已经有很多姑娘看中他了。我由外祖母带进教室的时候,学生们还在上课,他坐在讲台前临毛笔字,是欧阳询的九成宫,正临到一页的末了几个字。

    “这就是你外孙。”他一边临帖,一边说。

    “赶快叫刘老师。”外祖母吩咐我。

    我冒冒失失地喊了一句,正在做作业的小学生哄笑起来。我的话带着明显的异乡口音,他们调皮地模仿着我的腔调。刘岳厚瞪了一眼他的学生,继续临他的帖,临完这一页,抬起头,对我说:“三年级人少,你就读三年级吧。”我想告诉他,我应该读四年级了,可是我外祖母已经一口答应。于是我莫名其妙地就被留了一级。

    在这种混合班里读书,永远有一种喜剧效果。刘岳厚总是安排这个年级的人做算术作业,安排那个年级的人写毛笔字,然后给另外一个年级讲解语文课文。他很难做到有条不紊,课堂上始终是乱哄哄的。学生并不是真的害怕他,他也无所谓学生怕不怕他。我在一开始就注意到他对诗词特别爱好,老是没完没了地在课堂上讲解毛主席诗词。我记得第一堂课就是讲解七律?送瘟神,其中有一句是“千村薜苈人遗矢”他很认真说:“人遗矢,这个矢,在这就是屎的意思。遗矢就是拉屎的意思。”

    我至今仍然不明白这解释究竟对不对,反正当时他振振有词,说得十分投入。小学生总是认为老师的话千真万确,人到了到处拉屎的境地,其荒凉自然不用再解释。我记得刘岳厚还说过:“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多厉害,什么样的词都敢用。‘小小寰球,有几只苍蝇,嗡嗡叫’,‘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动不动就是苍蝇,有几个诗人敢这么写?”

    在祠堂小学的门前,横着一条河。天依然很热,下课的时候,男孩子们便往河里跳。当地游泳叫“汰冷浴”女人是不下水的,男的却无论老少,都是光着屁股下河。刘岳厚从来不在课间下河游泳,天再热,他都是焐着那条黄军裤。他就住在祠堂小学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到太阳快下山之际,他拿着一个塑料的肥皂盒,笃悠悠地向码头走去,跳进河里,一口气游好几个来回。我在农村的那几年里,大家洗澡都不用肥皂,唯有他,喜欢赤条条地站在码头上,往身上到处抹肥皂。夕阳下,刘岳厚作为村子里独一无二的文化人,赤身裸体地站在光溜溜的码头上。干了一天农活的庄稼人收工回来,从河堤上走过,冲他大声嚷嚷。他感觉良好地继续洗着,嘴里永远哼着同一首语录歌: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我和我的新同学干的第一件偷偷摸摸的事,便是去偷看刘岳厚在河边洗澡。很难说清楚这样的偷窥,有什么样的乐趣。刘岳厚往身上抹着肥皂,有人就笑着说“刘老师又要洗jī巴了”这在当时是一个全村的笑话,男人们一边在地里干农活,一边很不服气地说:“有什么了不起了,好像别人没有那玩意似的。”甚至女人也对这样的话题有兴趣,我就听过一位俊俏的小媳妇,对几位大姑娘谈论此事,大姑娘们捂着嘴笑,小媳妇更是笑得十分开心。

    有一天正上着课,一个叫老扁头的孩子,因为犯了错被罚站,突然很淘气地说:“我三大妈说了,你那玩意是个宝贝,因此天天要洗!”

    刘岳厚一时不明白老扁头的话,可是全班的学生都笑了,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大家哈哈大笑,前仰后翻。刘岳厚很生气,放学了,留住了老扁头不让回家,到天黑他娘找了来。刘岳厚板着脸说:“你问问你儿子,他说了什么话。”老扁头娘甩手给儿子就是一个耳光,但是当儿子坦白了究竟说了什么的时候,老扁头娘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回去说给自己男人听,男人也笑,说给周围的邻居听,一个个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转眼快过年了,鱼塘里的水被抽干,抓了鱼分给大家。那口一年难得用上一次的大铁锅,烧了满满的一锅水,让全村人洗澡。就一锅水,要全村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挨个地都洗过来。第一个下锅洗的是生产队长,然后就轮到刘岳厚。负责烧水的姚胡子以商量的口吻说:“刘老师,你千万不要用肥皂,全村的一百多号人,还在你后面排着队!”

    刘岳厚为难地说:“不抹肥皂,这澡怎么洗?”

    最后,刘岳厚还是在身上抹了些肥皂,只是不好意思把肥皂沫子弄在铁锅里,用勺子把身上冲干净了再跳进锅里。按秩序是全村的男人先洗,男人洗完了年轻的女人洗,年轻的女人洗完了,才轮到老太太,洗到临了,那一锅水早就成了酱油汤。女人们一边洗,一边抱怨,姚胡子把责任统统推到了刘岳厚身上,隔着布帘子说:“刘老师非要用肥皂洗他的jī巴,我有什么办法!”

    那一阵,扫盲班办了起来,村上不识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被集中起来上夜校,上一次课,记一次工分。许多女人都是为了工分才上夜校的,只有两个人是例外。这两个人,一个是刘岳厚的恋人胡冬琴,一个便是他后来的老婆姚五妹。胡冬琴比姚五妹漂亮,但是她爹是富农,因此常常受人欺负。上课时,刘岳厚老让胡冬琴回答问题,胡冬琴答对了,刘岳厚就当众表扬她。生性泼辣的姚五妹终于跳出来批评,说胡冬琴是富农,你可不要包庇她。刘岳厚说,我怎么包庇了?姚五妹说,你就是包庇了。其他的妇女也跟着一起起哄,说刘岳厚确实是包庇胡冬琴。

    刘岳厚知道胡冬琴和姚五妹都喜欢自己。他很得意,可是并不想娶其中的某一位。胡冬琴是富农,这成分在“文革”中可了不得。姚五妹却太穷,她的大哥三十多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于是有人出来说媒,大家做点牺牲,让姚五妹嫁给胡冬琴的哥哥胡矮子,胡冬琴嫁给姚五妹的大哥阿喜,恰巧两个男人都有些欠缺,胡矮子出奇地矮,姚阿喜小时候爬树摘柿子,摔瘸了一条腿。张飞与李逵,乌鸦落在猪背上,都是黑对黑,正好般配,谁也不吃亏。不乐意的是姚五妹和胡冬琴,心里都惦记着刘岳厚,不甘心自己要嫁那样差劲的男人。刘岳厚心里也酸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正月里,姚胡两家同时办喜事,刘岳厚被拉着轮流在两家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两位新娘的眼睛都有些红,都不理他。刘岳厚喝多了,终于醉了,被架到空地上去呕吐,吐完了,又回来接着喝,一直喝到新娘双双被送入洞房。那一天,整个村子闹得就像是过节。胡冬琴从小受人欺负惯的,进了洞房,乖乖地成了别人的老婆。姚五妹是烈女,悄悄地揣了一把剪刀在怀里,对胡矮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绝不让一个富农的儿子,日贫下中农的女儿!”

    胡矮子被她的气势吓得又矮了半截。他傻了好一阵子,说:“你哥能娶我妹,我为什么不能娶你?”

    姚五妹理直气壮地说:“贫下中农的儿子日富农的女儿,和富农的儿子日贫下中农的女儿,这不一样。”

    胡矮子气不服地说:“怎么不一样?”

    姚五妹说:“是革命和反革命!”

    胡矮子拿姚五妹没办法,像小孩子一样捂着脸哭起来。老富农夫妇听听动静不对,敲门进来,涎着脸对姚五妹说好话。姚五妹说:“你们要是逼我,我就死在你们家里,富农逼死人命,贫下中农饶不了你们。”老富农的尿差一点吓在裤子上。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他动不动就被拉出去游街,如今真要逼死了姚五妹,还有好日子过?整个蜜月里,姚五妹都揣着一把剪刀睡觉,她把胡矮子的一家当做了阶级敌人,始终保持着高度的革命警惕,不许他们乱说乱动。老富农如坐针毡,富农婆躺在床上犯胃病,胡矮子憋得脸色发青,姚五妹的气焰却越来越高涨,完全掌握了战场上的主动权。

    姚五妹的革命行动成了笑话,全村都在议论,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大家看法不同,结论不同,但谁都觉得这事很有趣。到了蜜月结束的那一天,姚五妹突然想到了学文化。她拿着一本教材跑去找刘岳厚,一直磨蹭到天黑也没有离开。刘岳厚似乎知道她想干什么,心里揣着只小兔子,扑通扑通直跳。临了,姚五妹咬牙切齿地说:“刘岳厚我告诉你,你现在已经没指望了,胡冬琴已经是我哥的老婆,你除了我,没别的人可挑。”

    4

    我成为一名作家后,常常有人问我是否受到了家庭的影响。在许多人眼里,既然父亲是作家,祖父也是作家,那么我很可能从小就是按照制作作家的配方,进行培养的。刘岳厚逝世以后,我突然想到我之所以成为作家,完全可能是上小学的时候,受到刘岳厚的影响。我已经反复向别人解释过许多次,我的家庭并没想到过要让我成为作家,我当了作家完全是后来的事。

    在祠堂小学,我几乎没学到什么东西。刘岳厚从来就不是个好教师,他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排好课程。不同的年级老是冲突,有的同学太调皮,常常课上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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