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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一向讲公平,比厂里其他许多人说不定还要公平些呢。他问伊利亚斯:“你对这一切怎么个看法?”

    工会委员隔着厚玻璃眼镜温和地看看。“我早已说明工会的立场,扎勒斯基先生。”

    “那么,假如我拒绝你们,假如我决定支持弗兰克,就照他刚才讲的我应当采取的办法办,那又会怎么样呢?”

    伊利亚斯说得强硬:“那我们就不得不采取进一步申诉的程序啦。”

    “好吧。”副厂长点点头。“那是你们的权利。不过,如果我们按着规定的申诉步骤一步步办,那可能要花上三十多天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大家都照常上工吗?”

    “那还用问。劳资协定规定”

    扎勒斯基火了“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协定上说什么!协定上说我们一边谈判,大家一边照常上工。但是眼下,你们却有很多人已经准备好违反契约,举行罢工啦。”

    伊利亚斯这才第一次显出不安的神色。“汽车工人联合会从不宽宥非法罢工。”

    “那就去他妈的!制止这一次罢工!”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我去跟我们的一些人谈谈。”

    “谈不会有什么好处。这你也知道,我也知道。”扎勒斯基朝工会委员望了一眼,那人红彤彤的脸有点发白了:明摆着伊利亚斯不想跟一些黑人激进分子抱着他们目前那种情绪进行辩论。

    马特扎勒斯基一眼就看出了,在这种情况下,工会完全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工会一点也不支持工会里的黑人激进分子,那么,激进分子就会给工会领导加上种族偏见和充当“厂方走狗”的罪名。但是如果工会支持得过了头,那么就会在法律上站不住脚,好象参预了非法罢工。伍德科克、弗雷泽、格雷特豪斯、班农之流的汽车工人联合会领袖,都认为非法罢工是大逆不道的事,这些人之所以闻名,固然是由于采取强硬态度进行谈判,不过也是由于协定一订立,就遵照协定办事,也是由于通过正当的手续来解决工人的困难。非法罢工破坏了工会的信用,减少了工会谈判的本钱。

    “如果我们不管这件事,‘团结院’里也不会感谢你的,”马特扎勒斯基执拗地说。“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制止罢工,那就是,我们在这里作出个决定,随后到下面车间去宣布一下。”

    伊利亚斯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决定。”但是工会委员分明在掂量扎勒斯基的话。

    马特扎勒斯基早已拿定主意,应该作出什么决定,他知道,这个裁决不会完全合乎大家的心意,连他自己也不乐意。他愁眉苦脸思忖:这是鬼时代,一个人不得不暂时委屈一下,收起自己的一套信念,如果他想要让汽车厂开工下去的话,至少也得这样忍气吞声。

    他粗声粗气宣布道:“一个人也不开除。纽柯克回去干活,不过,从今以后,他的拳头只准用来干活。”副厂长眼睛紧盯着伊利亚斯。“我希望你和纽柯克都要弄清楚这一点——再来一次,他就滚蛋。不过,在他复工前,我想亲自跟他谈谈。”

    “停工时的工资,照补给他吗?”工会委员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他还在厂里吗?”

    “在。”

    扎勒斯基迟疑了一下,才无可奈何点点头。“好,只要他做完那一班就行。不过,再也不要谈什么弗兰克的职务由别人来接替啦。”他一下转过身子,面对着帕克兰德。“你嘛,就照你自己说的去做——跟那个年轻人谈一下。告诉他,你说错了话。”

    “就是所谓的道歉,”伊利亚斯说。

    弗兰克帕克兰德朝他们两个人瞪了一眼。“偏偏要作这种肮脏下流的让步!”

    “不要放在心上!”扎勒斯基警告道。

    “我才不呐!”魁梧的领班站起身来,高高耸立在副厂长对面。他隔着办公桌说着气话。“只有你才不放在心上——想得开,因为你是个十足道地的胆小鬼,明知道是对的事,也不敢支持。”

    扎勒斯基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吼道:“我犯不着挨你这顿训!够啦!听到吗?”

    “听到。”帕克兰德的嗓音和眼神里满是轻蔑。“可是我不喜欢我听到的话,也不喜欢我闻到的味。”

    “那样说来,或许你倒是喜欢开除啰!”

    “或许是的,”领班说。“或许别地方的空气还干净些呢。”

    两人缄默了一会,随后扎勒斯基嚷道:“没干净些的。总有一天,到处都是臭气。”

    马特扎勒斯基的一阵脾气既然发过,他现在已经能够管住自己了。他并不打算开除帕克兰德,因为他知道这么做的话,那就尽干冤枉人的事,一次不算又来一次;再说,好的领班也不容易找到。帕克兰德也不会自动辞职,不管他怎么样吓唬人;那正是扎勒斯基一开始就估计到的事。他凑巧知道弗兰克帕克兰德有家庭负担,需要源源不绝的工资收入,何况在公司里待的年代久,也舍不得离开。

    但是,刚才有一会儿工夫,帕克兰德挖苦他是胆小鬼的那句话刺痛了他。

    有过一刹那,副厂长真想大叫大嚷一番:弗兰克帕克兰德十岁那年,还是个流鼻涕的小孩,他马特扎勒斯基却在欧洲上空流血流汗执行投弹手的任务,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大块锯齿形的高射炮弹片会切开机身,然后好不怕人地戳穿他的内脏,或是脸庞,或是嘴巴,也从来不去想一想他们那架b-17f型飞机会不会燃烧着,从两万五千呎高空翻着筋斗栽下来,当初战友们亲眼看到第八空军的许多轰炸机就是那样子栽下来的因此,你不妨再想一想,你骂什么人是胆小鬼,年轻人;你也要记住,一定要这个工厂开工不可的,不是你,而是我,不管那样做,我要吞下多少苦水!可是,扎勒斯基却一句也没有说出口,他明白刚才想到的事,有些是发生在很久以前,已经不再联系得上;他明白对待一切事物的看法和标准已经改变得奇形怪状、乱七八糟了;他也明白天下有各种各样的胆小鬼,也许弗兰克帕克兰德的话说得有道理,或者说,多少有点道理。副厂长对自己一肚子都是气,他跟那两个人说:“我们到下面车间去把这件事了结吧。”

    他们走出办公室——扎勒斯基带头,跟着是工会委员,弗兰克帕克兰德走在最后,他虎着脸,恶狠狠瞪着眼。他们从夹层楼面办公室出来,顺着铁楼梯,橐橐橐走到下面工厂车间,一路上厂里的噪音扎扎实实地袭住他们,就好比一阵疯狂的炮火。

    通到工厂车间的楼梯,靠近一段流水线。早已装配好的部件,都在那里往车架上焊接,成为安装完工的汽车的基脚。这时候,闹声响得厉害,工人们彼此只隔几呎路,也得大声嚷嚷,脑袋凑在一起,才能交谈。他们周围,一阵阵火星往上面,往旁边飞溅,形成一道铁青色烟火。在焊接机和铆钉枪的一阵阵迸射中,夹杂着动力工具的命根子——压缩空气连续不断的嘶嘶声。而作为一切的中心,活动的焦点,运行着的流水线,如同缓步走着的天神勒索贡品那样,正在毫不留情地一时一时向前进。

    那三个人沿着流水线一路朝前走去,工会委员挨到了扎勒斯基的身旁。

    他们走得比流水线快得多,所以他们经过的汽车都越来越接近完工了。现在每一底盘里都有了套动力装置。就在前面,有个车壳快要跟下面滑着的底盘并合起来,汽车装配工人管这个叫做“结婚”马特扎勒斯基的眼睛扫着这幅场景,他照常本能地检验着关键工序。

    副厂长同伊利亚斯和帕克兰德一起,沿着流水线继续往前走,工人们有的抬起头来,有的转过脸去。也有打招呼的,不过人数不多,扎勒斯基注意到他们一路经过的工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大都绷着脸。他感到一种愤慨不安的情绪。这种情况,厂里偶尔也有发生,有时候是无缘无故的,有时候是为了一点小小的原因,好象火山反正要爆发,不过在找个最近便的出口罢了。他知道,社会学家管这个叫做对工作异常单调的反应。

    工会委员一脸严肃,大概是要表示他跟厂方这样密切联系,只是为了履行职务,心里可不乐意。

    马特扎勒斯基问他:“现在你不再在流水线上干活了,这滋味好吗?”

    伊利亚斯没好声气说了一句:“不错。”

    扎勒斯基相信他的话。来汽车厂参观的局外人,常常认为厂里的工人到时候就会安于这种闹声、臭味、闷热、无情的压力以及工作的千篇一律。马特扎勒斯基听到过参观的客人仿佛在谈论动物园里的禽兽一般,告诉他们的孩子说:“他们对这都已经习惯了。大多数人都乐意干那种活。他们还不愿意干别的活呐。”

    听到了这样的话,他总是想喊出来:“小家伙,你们不要相信!那是扯谎!”

    扎勒斯基象大多数接近汽车厂的人一样,知道在工厂生产线上干过长期活的人,很少打算把那种活当作终身职业的。他们受雇以后,通常总是把这个职业当做临时工作,等着好机会临头。但是许多人,特别是那些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好工作总是捞不到手,永远是个幻梦。最后终于掉进了陷阱。

    这是个双重陷阱,一重是,工人自己的种种负担——结婚啊,孩子啊,房租啊,分期付款啊;另一重是,不管哪个地方的工作,都没有汽车工业工资出得高。

    但是,工资也好,优厚的福利也好,都改变不了这个工作害得人意志消沉的残忍性质。这多半是因为体力上很吃力,但是最大的负担还是精神上的——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死气沉沉的单调工作。何况工作的性质又使人丧失自尊心。在生产线上干活的人,缺乏一种功德圆满的感觉;从来没有制造过一辆汽车;仅仅制造了,或者装配了一些零件——往螺钉上加个垫圈啊,钉块铁条啊,拧几颗螺丝啊。何况又总是一样的垫圈,一样的铁条,一样的螺丝,重复,重复,再重复,一遍,一遍,又一遍,另一方面,又是那么样的劳动条件,包括那铺天盖地的喧闹,连攀谈几句都困难,彼此交际一番都不行。一年年过去,许多人边怨恨,边忍受。有些人精神上垮了。几乎没有一个人喜爱自己的工作。

    因此,生产线上的工人,好象囚徒,一心只想逃跑。旷工是局部逃跑的办法;罢工也是如此。这两种情况都带来刺激,逃脱了单调工作——这在当前是占主导地位的一种倾向。

    副厂长心里明白,即使在现在,这种倾向也不大可能扭转过来。

    他告诉伊利亚斯说:“记住,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现在,我要这件事赶快了结。”工会委员没有回答,于是扎勒斯基又补充了一句:“今天对你准会有点好处。你的要求不是已经到手了吗。”

    “可不是全部。”

    “凡是重要的都到手了。”

    在他们的话里有着彼此都知道的一种人生真相:有些工人选择的一条逃离生产线的道路,就是通过选举,充当专职工会干部,等机会升到汽车工人联合会的领导班子去。伊利亚斯本人最近走的正是这条路。但是一朝当选,一个工会委员顿时成了政治动物;要生存下去,必须再度当选,在两次选举之间,就得象政客那样施展手段,讨好选举人。一个工会委员周围的工人都是选举人,他也尽力博取他们的欢心。伊利亚斯现在正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

    扎勒斯基问他:“纽柯克这家伙在哪儿?”

    他们已经走到这天早晨发生事故的那一段流水线上。

    伊利亚斯朝一片空地头一点,那边摆着几张塑料面的桌椅,是装配工人吃饭休息的地方。有一排供应咖啡、汽水、糖果的自动售货机。地上漆着一道线,代替围墙。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待在那个地方,那是个身体结实、浓眉大眼的黑人;他望着刚刚来到的三个人,手里的纸烟头上飘起烟来。

    副厂长说:“好吧,叫他回去干活,其余的话,你去负责补充。等你谈好了,关照他到我这儿来。”

    “好吧,”伊利亚斯说。他跨过漆在地上的那条线,一面微笑,一面往大个子的那张桌子旁边坐下。

    弗兰克帕克兰德早已径直走到那个仍然在流水线上干活的年轻黑人身边。帕克兰德谈得恳切。起初,对方一脸不自在,没隔一会儿,却羞答答地咧开嘴笑了笑,点了点头。领班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朝着伊利亚斯和纽柯克的方向做了个手势,那两个人仍然在吃饭地方的桌子旁边,脑袋凑在一起。

    青年装配工人又咧开嘴笑了笑。领班伸出一只手去;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才把手握住。马特扎勒斯基不由得纳闷,要他来办帕克兰德这个差使,是否也能处理得一样得体,或者说,一样妙呢。

    “你好,老板!”那一声是从流水线的远处传来的。扎勒斯基朝那边转过身去。

    那是一个内饰检验员,一个流水线上的老前辈,一个矮小个子,脸长得跟希特勒一模一样。难怪跟他一起干活的工人都管他叫做阿道夫,这个工人,他的真名实姓,扎勒斯基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他对这个玩笑好象颇为欣赏,居然还把他那一绺短短的头发梳到前面,遮在一只眼睛上。

    “你好,阿道夫。”副厂长小心翼翼地在一辆黄色活顶跑车和一辆湖绿色轿车中间穿过去,走到流水线的另一边。“今天的车身质量怎么样?”

    “我可看到过更差的日子呢,老板。还记得棒球世界锦标赛吗?”

    “别提醒我了。”

    棒球世界锦标赛期间,还有密执安州狩猎季节的开头几天,是汽车生产人士担心害怕的两个时期。旷工率达到最高峰;连领班和车间主任也旷工。

    质量直线下降,在棒球世界锦标赛期间,工人们一颗心总是放在手提收音机上,不大顾到干活,因此情况更糟。马特扎勒斯基还记得他妻子弗雷达去世的前一年,在底特律虎队获胜的一九六八年锦标赛高潮中,他曾经沉着脸向她说出了心里话:“我可不愿意今天造出来的汽车卖给我的死对头。”

    “不管怎么样,这辆特制车还是好的。”阿道夫(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刚才轻捷地一下子跳进那辆湖绿色轿车,又一下子跳了出来。现在,他把注意力转到后面一辆汽车上——一辆装配着白色篮形座椅的鲜橙色跑车。“这辆车管保是给一个金发姑娘的,”阿道夫在车里嚷道。“但愿是我在车里玩她。”

    马特扎勒斯基也嚷嚷着回答:“你不是已经有了个轻松活吗?”

    “玩了她,就会更轻松。”检验员走了出来,他摩了摩肚子,做了个怪样;工厂里的打诨往往是直来直去的。

    副厂长也咧嘴回他一笑,他知道工人在八小时上班时间里,很少有这么样的一种人情味的谈心。

    阿道夫钻进另一辆车里检查内部。扎勒斯基刚才说的是实话:检验员干的活,比流水线上其他大多数人确实轻松些,要弄到这个工作,通常得靠资历。但是这个职位,既没有额外收入,又不给实权,不利的地方倒有的是。

    如果检验员做事认真负责,凡是干坏的活都不放过,那他就会惹工人发火,他们会用别的办法使他的日子不好过。领班见了他们心目中那种热心过度的检验员,也没有好感,因为他们讨厌有什么事耽误那一工段的生产。所有的领班都有上司——包括马特扎勒斯基——逼着他们完成生产定额,另一方面领班也能够压服检验员,事实上也常常是压服了的。汽车厂里有句口头禅,那就是,每当不合标准的部件或成品在流水线上往前移动过去,领班总是嘀咕一句:“算了吧”——有时候,这要被质量管理部门抓住,但是往往发现不了。

    在吃饭休息的那地方,工会委员和纽柯克正从桌子边站了起来。

    马特扎勒斯基朝流水线后段望去;那辆湖绿色轿车现在已经赶在好几辆汽车前面了,车上有样什么东西越发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决定在那辆车子出厂以前,再去仔细察看一下。

    也在流水线后段,他可以看到弗兰克帕克兰德就在那规定的领班位置附近;大概帕克兰德已经回去干活了,他认为在目前已经解决的这场纠纷中,没有自己的事了。是啊,扎勒斯基认为情况就是如此,不过他也认为今后领班如果遇到非要维持纪律不可,那执行起来恐怕就会更困难了。但是,管他妈的!——各人有各人的问题。帕克兰德的问题,就得由他自己去应付。

    马特扎勒斯基重新穿过流水线,纽柯克和工会委员迎着他走来。那黑人行动很随便;他站着,看上去比刚才坐在桌边时还要高大。五官又大又显眼,跟骨架很相称,这会儿正咧嘴笑着。

    伊利亚斯报告说:“我已经告诉过纽柯克兄弟我替他争到手的那个决定。他同意回去干活,而且也知道停工时的工资会照发给他。”

    副厂长点点头;他并不愿意损害工会委员的信誉,如果伊利亚斯要把一场小冲突搞得听起来象是一场大开打,扎勒斯基也不反对。但是,他厉声告诉纽柯克说:“你不要嘻皮笑脸。没有什么可笑的。”他问伊利亚斯:“你跟他讲过没有,如果今后再出这样的事,那就更加没有什么可笑的了?”

    “他该讲的都跟我讲了,”纽柯克说。“这样的事,今后不会再发生了,不会平白无故发生了。”

    “你倒是挺神气啊,”扎勒斯基说。“想想你刚被开除,又没被开除。”

    “不是神气,先生,是火气!”那黑人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把伊利亚斯也包括在内。“这件事,你们这些人,你们所有的人,怎么也不会了解。”

    扎勒斯基喝道:“把这个厂搞得天翻地覆的争吵,都会叫我火得要死。”

    “不是火在心头。不是那么样怒火中烧,是暴跳如雷。”“不要惹我。说不定我会发给你们看的。”

    对方摇摇头。这人个子虽然那么高大,嗓音和举止却都温柔得出奇;只有那对深灰绿色的眼睛在冒火。“老兄,你不是黑人,你不知道做黑人是什么滋味;不是暴跳如雷,不是怒火中烧。从你出生那天起,就有一百万支混帐的针扎在你心里,后来有一天,有个白人大娘管一个男子汉叫做‘小子’,一百万支针之外再扎上一针,可叫人受不了啦。”

    “嗳嗳,”工会委员说“我们不是把一切都解决了吗?用不着再提啦。”

    纽柯克用一句话打发了他。“闭嘴!”他两眼还是咄咄逼人,盯着副厂长。

    马特扎勒斯基心里也不是第一次在纳闷:这整个自由自在的世界难道已经发了疯?象纽柯克这样的人,还有其他千千万万的人,包括扎勒斯基自己的女儿巴巴拉也在内,好象有个基本信条,就是向来看重的一切,权力啊,秩序啊,尊敬啊,德行啊,再也不象一致公认的那样当做一回事了。目中无人成了一种规范——正象纽柯克本来用嗓音、现在用眼神流露出来的那种样子。那些听熟的词句,也是目中无人的流露:纽柯克嘴里的暴跳如雷和火在心头,看来还可以换上其他上百个词句,什么上下代的隔阂啊、腻死人啊、别搁在心上啊、闯江湖啊、快活似神仙啊,多半词句,马特扎勒斯基都不了解,他越是听得多,也就不想了解了。他眼下既跟不上又懂不了的变化,弄得他泄气了,厌烦了。

    说也奇怪,就在这会儿,他不知不觉竟把那大个子黑人纽柯克,同那二十九岁、长得美丽、受过大学教育、又是白人的巴巴拉扯在一起了。如果巴巴拉扎勒斯基目前在场的话,那么可以预料她看待世事万物会自然而然象纽柯克那样,而不象她父亲这样。老天爷啊!——但愿他自己对世事万物能有一半信心就好了。

    虽然现在还是清晨,马特扎勒斯基却已经感到疲乏,他也根本不信,自己已经按照应该采取的办法控制了这个局面,他粗声厉气告诉纽柯克:“回去干活。”

    纽柯克一走,伊利亚斯就说:“不会罢工了。消息传开了。”

    “难道我该道谢吗?”扎勒斯基板着脸问道。“因为没受到欺侮?”

    工会委员耸耸肩,走开了。

    扎勒斯基早先想弄明白其中奥妙的那辆湖绿色轿车,在流水线上移得更前了。副厂长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他查了一下挂在前护栅上一个纸板夹里的文件,包括一张定货进度表和规格说明书。果然不出所料,这不但是辆“特制车”——照顾得分外周到的汽车,而且也是“领班的朋友”

    “领班的朋友”指的是一辆非常特殊的汽车。不管是在什么厂里,也都是非法的,造这辆车嘛,还要舞弊几百块钱呢。马特扎勒斯基懂得个窍门,能把点点滴滴的情报积累起来,然后再拼凑在一起,他简直一下就想出,跟那辆湖绿色轿车有关系的是什么人,又是什么原因。

    那辆汽车是替公司里一个宣传部人员特制的。正式的规格是斯巴达型,即使有附件,为数也不多,但这辆轿车(按照汽车界人士的说法)“装满”了特殊项目。即使不作仔细查点,马特扎勒斯基也可以看到高级的方向盘,加厚的白边轮胎,时髦的钢车轮,彩色的玻璃,还有一架立体声磁带唱机。

    在他拿着的规格说明书上,这些项目可一样也没有。看样子这辆汽车也好象漆过两遍,可以经久耐用。正是这最后一项,刚才引起了扎勒斯基的注意。

    这个八成可靠的解释,跟副厂长早已知道的几件事配合得起来。两个星期前,厂里有个总领班的女儿出嫁。宣传部人员,就是这辆汽车的车主,为了讨好,就做了宣传,在底特律城里城外的几家报纸上,特别显眼地登出了几张结婚照片。新娘的父亲很高兴。这件事,厂里沸沸扬扬谈论得很多。

    其余的事不难猜测了。

    那宣传部人员不难预先知道,他的汽车规定在哪一天生产。到时候就打个电话给他的领班朋友。那朋友早已交代清楚,让这辆湖绿色轿车在流水线上从头到尾都得到特别照顾。

    马特扎勒斯基知道他应该怎么办。他应该把那个领班找来,查清疑点,然后写份书面报告给厂长麦克农,厂长只好动手处理。之后好象打开十八层地狱那样闹得天翻地覆,因为事情牵涉到宣传部人员,就会一直闹到总管理处。

    马特扎勒斯基也知道他不打算这样做。

    问题已经够多了。帕克兰德—纽柯克—伊利亚斯的纠纷只是其中一个;可以预料,这个时候,在玻璃办公室里,除了今天早晨放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以外,还有别的事情需要作出决定。他提醒自己,那些文件连看都没看过呢。

    大约一小时前,马特扎勒斯基从御橡树驱车来上班,从汽车的收音机里,他听到他心目中的白痴,汽车评论家埃默森维尔又向汽车工业开炮了。

    那个时候,也象目前一样,马特扎勒斯基恨不得把维尔按在生产这张电椅上坐几天,让这个婊子养的弄弄明白究竟要花多少心血,要受多少折磨,要丢多少面子,要耗多少精力,才能把一辆辆汽车造出来。

    马特扎勒斯基离开了那辆湖绿色轿车。要管理一个工厂,就得学会有些时候对有些事情只好眼开眼闭,现在正是这样一个时候。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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