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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制作。在春耕的季节里陈三麦躲开我家的五亩地迷恋于风筝的制作。墙上房梁上床头挂满各式各样的风筝。风筝点缀了枫杨树宁静的天空,使古老呆板的乡村变得活泼生动起来。陈三麦带着几个孩子在村子四周放风筝,彩色的神鸟盘桓在乡亲们的头顶,那是吉祥的美妙的天国使者,它来自遥远不可知的仙境也来自我叔叔那条被战争折断的手臂。陈三麦抓着风筝在野地里疯跑的时候,他的懒汉嘴脸变得英气勃勃,呜哩哩的喊声中充满智慧和魔力。陈三麦和风筝一起随风飘荡。我真的看见陈三麦和风筝一起随风飘荡,他快要腾空而起飞过春耕的人们头顶啦。

    苦命人要是幸福了决不是好事。我婶子说从一开始她就觉得不安。她看见三麦的风筝越飞越高,她觉得三麦的魂魄也离她越来越远。我婶子说她料定三麦那狗日的有什么事又瞒着她了。谷雨那天我婶子在门前挑种子的时候看见三麦朝家狂奔过来,三麦拽着一只鹰形风筝跌跌撞撞地狂奔过来,把她推进家门。三麦把门插上倚着门大声地喘气,脸都变紫了。"你怎么啦?""他们来了,他们追来了。"

    "谁来了?""他们追来了。他们抓我回去打仗。"

    "是兵吗?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我在乱坟岗上放风筝看见他们从坟后站起来了。""有几个人?""两个。"我叔叔的风筝掉落在地,"他们躲在坟后像鬼一样站起来了。""跟他们拚了。"我婶子尖叫起来,"坏了一条手臂还不够还要搭上命吗?""他们把我带回去就一枪崩了。我知道他们肯定要把我崩了。他们在朝鲜就专门抓逃兵抓到就一枪崩了。""三麦你是逃兵?"我婶子突然顿悟,她一把揪住三麦的衣领摇着他僵立的身子,"三麦你狗日的是逃兵吗?"陈三麦闭紧眼睛任我婶子摇晃,他像风筝一样飘着突然对我婶子说:"我不愿意死就逃回家了。"

    "为什么去了又要逃?"

    "我想逃就逃,我为什么不能逃?"

    我婶子跌坐在一簸箕谷子上,她哭起来抓起谷子一把把朝陈三麦脸上打过去,陈三麦倚着门一动不动。他用左手遮住脸一动不动。我婶子没有看见三麦流的那滴浑浊的眼泪。大概过了两分钟之久,我叔叔陈三麦飞快地拉开门栓冲了出去。我婶子追出门发现他挟走了那只鹰形风筝。他像羚羊那样跑过村弄,一路上发出喑哑衰弱的吼音:逃——逃——逃——我叔叔陈三麦就是这样一去不回的。

    蹊跷的是没有任何人见过那两个追踪陈三麦的人。那两个人是否在枫杨树乡村出现过呢?这是我们家的古老的话题。我叔叔出逃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你经常能在野地里水沟边房舍烟囱上发现陈三麦制作的大大小小的风筝。那都是被风吹断了线的风筝,一如我叔叔变幻莫测的命运。我婶子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是我叔叔失踪一个月后的事情。我婶子欲哭无泪。她想告诉陈三麦这个消息却不知道他在哪里。你想想一个女人怀了孩子却不知道她男人在哪里,这对我婶子来说多么悲怆。"陈三麦狗杂种,我追到天边也要把你千刀万剐把你的心扔给狗吃了把你的皮放锅里炸了。"我婶子一边吐酸水一边对我奶奶说。而我奶奶却埋怨着我婶子:"你个骚娘们你怎么就拴不住三麦的心说来说去三麦还是让你赶走的。"我婶子就跳起来抓我奶奶的头发,用头撞她。我奶奶仓卒应战,顺手操起竹笊蓠勾破了我婶子的衣裳,我婶子的乳房露在外面,我婶子愣了一下,然后裂帛般哭起来,她双手掩着乳房倒在草堆上,一动不动绝食了三天三夜。据说她腹中的婴儿就是这样饿死的,后来发现是个死胎是被我婶子饿死的。一九五二年我婶子如遭五雷击顶,她在这一年丧失了美貌和黑发,从此变成了一个未老先衰的驼背丑女人。我婶子说她想改嫁也嫁不到好男人。她只是想找到陈三麦抱着他一起跳岩上吊投河怎么都行,你说说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婶子解开盘在头顶上的灰白发髻,用手握住那些苍老的头发给人看,你说说我还能怎么办呢?在漫长的五十年代里,枫杨树和外面的世界一样发生了轰轰烈烈的革命。我婶子牵着一条牛一条狗,带着陈三麦的那枚勋章和土地证参加了合作社。她后来成了枫杨树名声赫赫的女乡长。这是一种苦难的造化。人们指着女乡长说那就是陈三麦的女人,那就是陈三麦丢下的女人。你可以看到我婶子和我叔叔之间宰割不断的关系,即使我叔叔逃到天边生死未卜,他和我婶子的精神关系仍然是宰割不断的。

    我曾经看到过我婶子的一张土地证,那是她参加妇女识字班后第一次写的字,字迹歪歪扭扭,让我惊诧的是她没有先会写自己的名字而是写了我叔叔的名字。

    土地证

    户主:陈三麦土地:五亩家庭成员:陈三麦我

    孩子(死了)

    可是有谁能告诉我婶子陈三麦逃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回家来了?收到我叔叔的信是在好多年以后,实际上那也不能算信。我婶子说是一九六年的秋天,乡邮员送来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信封上署了"东北陈缄"四个字,她拆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叠黑龙江省粮票,别的什么也没有。我婶子说她一下子就从粮票上闻到三麦手上的味儿。她说她真的闻到了三麦的味儿。陈三麦知道闹粮荒了,他寄了二百斤黑龙江粮票啊。我婶子的手抖个不停说我要黑龙江粮票有什么用我要陈三麦你的心啊。我婶子又哭又笑地辨认信封上的邮戳,邮戳刻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名:黑龙江伊春。

    我婶子第二次坐火车北上就是到伊春去。她对伊春之行的叙述令人肝肠寸断,我有时候怀疑它的真实性而情愿那是我婶子做的一个梦。我永远不会相信遥远的伊春是我叔叔一辈子的归宿,那里到处是森林和冰雪,并不是枫杨树人适宜生存的环境,但按照我婶子的说法,我叔叔就是死于伊春的森林中的,我婶子的说法是千真万确的。

    我婶子到达伊春的时候那里在下雪。

    在伊春没有人知道陈三麦的名字,有人让我婶子朝北走,说南面来的人都在林子里干,你看见伐木工就仔细认认有没有你男人。我婶子就朝北走,踩着半尺深的雪,一边啃干粮一边打听陈三麦的名字,天傍晚的时候我婶子遇见了一群搬运倒木的工人。他们打量着我婶子,突然说:"你是来领尸的吗?""怎么?陈三麦死了吗?"我婶子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有一口气,快去吧。"

    "他到底怎么了?""昨天让倒木砸了。喊他闪开他听不见。""他在哪儿?"我婶子尖叫起来,"是谁把他骗到这鬼地方的?""你朝那只风筝那儿走就找到他了。有什么你去问他吧。"我婶子看见一只风筝挂在远远的树梢上。我婶子朝那只风筝拚命地跑着闻见陈三麦的气味在伊春的风中拂荡。陈三麦做的风筝像一面旗帜挂在树梢上,你不妨把风筝看成灵魂的召唤。我婶子跑到那座木头房子里已经泪眼朦胧,她看见火炕上躺着一个人,全身埋在肮脏的棉被里,白花花的脑袋侧向窗外。"你还是追来了,我逃到天边也逃不掉了。"我叔叔在弥留之际只对我婶子说了这一句话。我婶子把他的脑袋转过来摩挲着享受最后的夫妻情爱。她发现我叔叔出走后相貌起了奇特的变化,他的头发虽然斑白,面容却变得清澈而年轻。即使在垂死的时候他的眼睛仍然黑光四射,富于强盛的生命力。我叔叔竭力挣脱婶子的怀抱,把头侧向窗外。我婶子说三麦你到底要等谁。我叔叔摇着头,用手指了指窗外。窗外是伊春的风雪,无边的森林覆盖着白银,油锯伐树和倒木的声音从寂静中诞生,仿佛是天外传来的诗歌,窗外的一排白桦树上挂着那些断线的风筝,八只风筝静默于风雪之中,纸带在悠悠飘动。我叔叔凝视着八只风筝。你说他在等谁?也许他在等待八只风筝从树上飘落下来。我婶子在伊春参加了我叔叔陈三麦的葬礼。她按照枫杨树的习俗披麻戴孝跟在棺木后面朝深山里走,抬棺的是素不相识的四个伐木工。他们在一条雪路上走,沿途有人在烧荒,火焰在坡地上燃烧而天上又降大雪。那就是火烧雪的情景,世界是雪白的,火是金黄的,送葬的人是黑色的。我婶子按枫杨树的习俗哭夫十里。但是她说该哭的时候已经没有眼泪了。她看见鹅毛大雪落在火上,看见火燃烧在大雪上真是神奇美丽。她想起陈三麦狗日的已经死了,心里就干干净净再也没有牵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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