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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家还是你?”可惜了那套行头,因为杨太太在文革中拒唱“沙家浜”“红灯记”之类的而被焚之一炬。http://www99csw。com

    这个故事的铺垫实在够长了。下面才是当年那段扯不清的风月。

    杨太太的先生大杨太太许多,那时候总也近60了吧?是个孱弱的公子样子。属于那种被卑女搀扶着半依在亭台楼阁间,望着雪中红梅,轻叹一声,咳两口残血的多愁善感的富家公子。可惜时运不济,被共产党给组织了,丢了万贯家财不说,被挤得与平民为伍,虽是落毛凤凰了,架势倒还在的。这是我依言的想象,我年少资历浅,也许与当年的贵族有半面之缘,但我不记得了。自我懂事的时候他好象就过世了。

    文革的事我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满目的萧条和人面目的凝重。对孩子来说,童年时光始终是快乐的,只知道成天疯玩。曾调皮到颠着脚去按杨太太家的门铃,一听到“叮咚”的响以及渐进的脚步就欢呼着拔腿跑了。那时候门铃可是个稀罕物,是生活档次的标志。谁有那闲钱高雅到省了叩门的劲儿?那时大家钱是没有的,只剩一把傻力气了。

    他们爱情的起点我猜想是一个唱戏一个伴奏。起初秦社长是杨家的座上宾。秦社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打着团结进步的旗帜老慰问隔壁的邻居。我是不知道对家的公子爷是不谙世事呢还是装做不知,搞起了夫人外交。再后来就亲热到大家常可以在半夜九点以后还闻到琴瑟和谐。秦社长是那个拉胡的,杨太太是那个唱戏的,拍巴掌请好的便是须发渐白的公子爷,窗外映出的景象却也其乐融融。我之所以说半夜九点,那不是笔误。在当时娱乐贫乏的年代,大家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哪里有什么灯红酒绿?大人们一到夜晚唯一的乐趣就是几家搬个凳子搭上个凉床,打着蒲扇侃大山。小孩子就坐在凉床上玩“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十,我拍十,十个小孩打倒蒋介石”之类全国通行的游戏。间或听见劈里啪啦家长用扇子驱赶蚊子的声音。这还是夏夜漫长的时候。若赶上冬天,大家听完广播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虹云的新闻之后,就拉灯上床睡觉了。通常都不过八点。

    革命形势在大院里也变得异常尖锐起来。秦社长根正苗红,而且年富力强,要想搬倒这棵长青树实非易事。有敌对派便想着从生活作风上把他彻底斗倒,再踩上两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进而达到占山为王的目的。回顾历史,也许无数的政治斗争其背后都掩藏着不可名状的私欲吧?前人的经验总结就是,把敌人打倒的最佳途径就是不是从经济上整倒你,便是从男女问题上搞趴你。这两样都是踏上一只脚永不能翻身的,比以政治名义整垮要好得多。很多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久又都登台了,却没听说哪个贪污犯或流氓给平反了。那个后任的社长便是组织了一班人马,历尽千难万苦,搜集证据,蹲点跟踪,终于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冬夜里牺牲了革命小将的睡眠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奸夫淫妇的消魂窟,将两人赤条条堵在床上。周围见证之男女贯穿大院各个等级。有看热闹的,有无限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心怀鬼胎的。我父亲说,当年有人半夜敲门拉他去看热闹,被我父亲婉拒。以父亲的话说:“太残忍。”我不敢追问我父亲什么是他心中的残忍,是他心中的美丽的最终倒塌还是惨不忍睹的凌辱?

    凌辱在各人眼中也是不同的。我非常欣赏当年杨太太的镇定地面对众人目光的亵渎。她坦然裸露着如皎月般的身躯,丝毫不去阻挡如狼似虎般贪婪的眼神的侵略,只高傲地抬着头,如每天正常回复大家的问候般地平和地说了一句:“天冷,让他穿上衣服吧。”记住,这关键时刻,她要保护的人竟是身边那个令她终生蒙羞的男人。我觉得这时候与其说是众野蛮对爱情的凌辱,不如说是杨太太悠游的神态,不在意的态度对大家长久侦破工作取得辉煌战果的凌辱。

    毕竟,人性再泯灭,那年月,这帮人的大多数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反对派头头虽尝到胜果,却没有享受到从心理上重捶敌人的快感。苟合男女在这场战斗中占了明显的心理优势。沉静片刻,反对派头头挥挥手说,让他们穿上衣服。

    这场活生生的智擒荡妇的戏竟被大人们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可见当年的生活有多么无聊。每当大人们一说到戏的这一出的时候便口沫横飞,眉飞色舞,这也是为什么故事发生的时候我虽然是个孩子却也至今印象深刻的原因。小时候是一直鄙夷故事里的那个荡妇破鞋的,还跟着大家往她头上挂过又臭又烂的球鞋,以及往她身上扔过石子。大家的革命情绪好象有了宣泄的对象。我曾向母亲高兴地大谈又去扔石子了,母亲顺手抽了藤条来揍我,并厉声呵斥我说再去要打断我的腿。吓得我自此与杨太太保持距离。已是黄昏的母亲现在跟我说,从杨太太出事的那一天起,她就心生敬佩与同情。女人,其实只是男人世界里你死我活斗争下的牺牲品,却要背负许多超越她能承受的东西。

    杨太太就这样默默承受了。她每天依旧高傲地去上班,越发与半人半兽的这个群体保持距离。即便在大家找话题斗争她的时候,她也依旧风度超群。更想不到的一件事是,被捉奸在床后不到几个月,大家就看见杨太太挺着一个骄傲的大肚子在大院里来回走动。常有人猜测,这孩子是不是那晚?我想当年的杨太太被腹中生命的喜悦冲昏了头,满脸的幸福叫人妒忌,哪里在意别人看她的眼光和怀疑腹中孩子的出处?也就在她孕育生命的时候,她那短命的公子爷适时去世了。我不相信别人说的是被她活活气死的。那位老爷要气死早死了,因为当年捉奸的时候就发生在他的家里他的床上,而他则躲在楼下的书房里一直不照面。想来是心知肚明的。

    杨太太是独自一人抚养这个所谓的遗腹子的,孩子长大了简直是活脱脱一个秦社长的翻版,想赖帐都不行。她依旧住在秦社长的对面。不过当年的秦社长已经被贬为秦编辑了。原本秦编辑是没资格住这代表地位的小洋楼的,怎奈人家政治级别低而军事级别高,就凭十几岁闹革命的资历,别人也奈他无何。于是一个奇怪的景象就这样诞生了。情妇与情夫隔门而望却鲜有言辞。情夫可见自己的骨血满地乱跑却不能听见他开口叫父。秦编辑我想是对杨太太矢志不渝的,怎奈他的原配竟也是个倔主,经历了夫君偷情,被捉,降职,孽种出世,情敌面对面,依然可以不屈不挠地死守家庭,既不公开表示支持,如希拉里,也不暗中倒戈,如王熙凤。虽然窝心,却窝囊着挨了后几十年,直至那小孽种都成人了她才撒手西去。

    我从此不再相信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美好的结局。原本苦难一生的爱人,经历无数风雨,现在一应相干人等都做鸟兽状散了,应该有个大团圆了吧?否。那半个世纪的恋人直到现在都门对门地住着,互不叨扰。老头以前清醒的时候也许还无言地传达几个眼神,现在老头迷糊了,他们好象就再也没什么相干了。

    想起来翻炒这个故事,是因为前些日子,我去食堂买大馍,正撞见不远处两个欢喜冤家聚头。那是傍晚时分,天际处一片绚烂云霞,将整个西天燃烧得火红。老头还是摇晃着走,杨太太迎面过来。我听到她如黄鹂般清脆的京片子招呼着往昔的爱人:“瞧呀,您的鼻子都流出来了,别感冒喽,让我给您擦擦吧。”说完,悉心用小手巾擦去老头儿都快流进嘴里的稀鼻涕。

    老头傻笑着,也许早已不记得眼前的女人曾和自己相傍缠绵过,既不说谢,也不见当年柔情万种的眼神。正当老头继续迈步的时候,杨太太太温柔地拉住他的胳膊,又说:“您的鞋带儿散了,别绊着自己。等等,我给您系上。”语毕,俯身蹲下,并挽起缀在耳边的一缕发丝随手缠在脑后,以免挡住她的视线。老头困惑地低头看腿边的女人,突然间,似曾相识的眼神在他眼里迸射出清晰的光芒,一点心疼,一点内疚,一点期待。只片刻瞬间。那女人并不曾看见。

    我看见了,也看见了当年那一抹风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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