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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当时住在伊灵区的一间包膳食的宿舍里。岁月滚滚前行,或者说往前爬行。下宾非尔德几乎被我置之脑后。我是那种在城里上班的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早晨抢着赶八点一刻的火车,谋算别人的工作。在公司里我颇受重用,对生活也比较满意。那种战后追求成功的热潮也多少感染了我。你也记得那都是怎么说的。政经计划,闯劲,坚毅,胆量,不出人头地就被淘汰,天高任鸟飞,是金子总会闪光等等。杂志上的广告上画了一个被老板拍着肩膀的伙计,还有某个年富力强、能大把搂票子的经理级人物将其成功归功于函授课程。好笑的是我们都相信了,就连我这样的人也是,而那些对我可是一点也没用。因为我既不是干劲冲天,也不是个一蹶不振的人,从本质上说,我不会成为那两类人。可那就是当时的时代精神。出人头地!把握机会!看到谁倒台,在他爬起来之间赶紧再踹他几脚。不用说,这是在二十年代初,战争的后遗症已经消退,大衰退还没到来,而眼来时,会要了我们的老命。

    我是布茨图书馆的a类会员,去过门票为半克朗的舞会,还是本地网球俱乐部的会员。你也知道在新兴郊区的那种网球俱乐部——小小的木亭子和高高的铁丝网,穿着做工很差的白色法兰绒衣服的伙计蹦来跳去,模仿上等人喊“十五比四十”和“得优势分!”但是不算太过分。我学会了打网球,舞跳得不差,跟女孩相处也很好。我差不多三十岁了,红脸膛,黄油色头发,相貌不算太坏。在那年头,你要是打过仗,就能让你多一分优势。无论在那时还是现在,我从来没在外表上被人当作上等人,可是另一方面,你大概也不会把我当成乡镇上的铺主之子。在像伊灵区这样很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我也能混得不差。在这个地方,办公室雇员阶层和普通专业人士阶层混杂在一起。我就是在网球俱乐部里碰到希尔达的。

    当时,希尔达二十四岁。她个子小,身材单薄,是个胆怯的女孩。她长着黑头发,姿态优雅。因为她的眼睛很大,让她很像兔子。她是那种一贯说话很少的人,这种人会在别人说话时偶尔插一句,给别人的印象是她一直在聆听。真要让她说什么时总是那句:“哦,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总是同意最后发言的人,不管是谁。打网球时,她动作很优美地跳来跳去,打得也不算差。可是不知怎么,她有种无助加上小孩子的气质。她姓文森特。

    你要是成了家,总有些时候你会自言自语:“我他妈干吗要结婚?”天晓得关于希尔达,我这样说了有多少次,太频繁了。再说一次吧,回头看看经过的十五年,我到底干吗要娶希尔达?

    当然,部分原因是她年轻,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还很漂亮。除此之外,我只能说是因为她的家庭背景跟我的完全不一样,我如果想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很困难。只能先娶了她,然后才能了解她,而如果我娶了比如说爱尔西沃特斯这种女孩,事先我就知道跟什么样的人结婚。希尔达属于那种我只是道听途说知道一点的阶层,贫困的官,其中一件淡员家庭。她们家过去几辈人里出过当兵的、水手、传教士、驻印度的英国官,其中一件淡员等等。她家从来没钱,可是另一方面,她们家也从来没人从事过我认为是工作的营生。随你怎么说,那多少给人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你要是像我这样,属于虔敬上帝的铺主阶层,去低教会派教堂、喝下午茶的阶层你就会理解。我现在不会有向往的感觉,可当时的确是。别误会我说的意思,我不是说娶了希尔达是因为她属于柜台那边由我为他们服务的阶层,想着去攀高枝。仅仅因为我不理解她,所以对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有一件事是我当时肯定不了解的,那就是对这种家里一贫如洗的女孩来说,随便哪个男人愿意嫁,为的只是脱离那个家庭。

    不久希尔达就带我去她家见她的家里人。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在伊灵区,有个不小的侨居过印度的英国人聚居地。真像是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对我来说,算是大开眼界。

    你知道那种侨居过印度的英国人家里是什么样的吗?一踏进这些人的家里,你绝对不会想着外面的街上是英国,是二十世纪。你一跨进前门,就算到了印度,到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你也知道那种摆设:刻花柚木家具,铜制烟灰缸,墙上落满灰尘的老虎把它们一起收头盖骨,特里其雪茄,又红又辣的泡菜,戴着硬壳太阳帽伙计的发黄照片,指望你能理解其意思的兴都斯坦语单词,没完没了的猎虎轶事和一八八七年在浦那某某对某某所说的话等等。那是他们所创造的,可以说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小世界,就像医学上说的囊肿。当然,在我看来,一切都很新奇,从某些方面来说,还趣味盎然。希尔达她爸爸老文森特不仅去过印度,还去过别的稀奇古怪的地方,是婆罗洲还是沙捞越州,我忘了是哪一处。他普普通通,头发全无,长长的胡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他一肚子关于眼镜蛇和围腰巾的故事,据他说,他在一八绿细直纹短袖九三年是某个地区的税务官兼地方行政长官。希尔达她妈妈面无人色,刚好跟墙上挂的退色照片一样。她家还有个儿子,叫哈罗德,在锡兰当什么官,其中一件淡员,我第一次遇到希尔达时,他在家休假。她家的房子是那种灰黑色的小房子,位于伊灵区的偏僻街道上,里面总有特里其雪茄的气味,到处是长予、吹箭筒、铜饰和野兽头骨等,让人几乎挪不动脚。

    老文森特于一九一零年退休,从那时起,他们老两口在精神和身体上都没什么活动了,跟两只螺一样。可是在那时,我对她们家出过少校、上校甚至还出过一个上将这点朦朦胧胧有些向往。我对文森特一家以及他们对我的态度有趣地说明了人们跟自己阶层以外的人打交道时,会怎样把自己愚蠢化。把我放在一群商界人士当中——不管是公司经理,还是商品旅行推销员——我看到这些人时会判断得八绿细直纹短袖九不离十。然而我完全没有跟官,其中一件淡员—吃租者—传教士阶层的人打过交道,对这些败落的、被社会所弃的人,我有种向其顶礼膜拜的冲动。我把他们看做在社会和智识上比我高的阶层,另一方面,他们误把我当成冉冉上升的年轻商界中人,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大把大把搂票子。对他们那种人“商业”无论是从事海事保险还是卖花生的,都黑古隆冬、秘不可测。他们只知道只要跟挣钱有关,都很庸俗。老文森特经常语气生动地说我“在商业界”——我记得有次他一时失口,说成了“在做生意”——显而易见,他并未领会到在商界当雇员和自己做生意有何区别。他朦朦胧胧有种观念,就是我“在”飞火蛇保险公司,早晚我会被一路提拔,直到当上一把手。我觉得可能他自己脑子里有这么一种想法,就是在未来某一天,他会伸手向我要上五镑钱。哈罗德肯定这么想过,我从他眼神里就看出来了。事实上,即使我如今的收入就这么一点,哈罗德还活着的话,我大概还会借给他钱,好的是我们结婚后没几年他就死了,得了伤寒什么的。老文森特夫妇也死了。

    我和希尔达结了婚,从一开始就搞砸了。那你为什么要娶她?你会问。可是你为什么跟你老婆结婚?这种事谁都会碰到。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结婚后头两三年里,我正儿八经想过把希尔达干掉。当然,这种事情实际上谁也不会干,只是让人喜欢想想而已,再者说,那些干掉老婆的伙计总会落网。不管你如何聪明地编造不在场的证据,他们总知道得一清二楚是你干的,不管怎样,他们会归结到你身上。如果哪个女人给宰了,她丈夫总是头号嫌疑人——这也能让你多少了解一点人们对婚姻的真正看法如何。

    时间一长,什么都习惯了。过一两年,我不再想着要干掉她,而是开始琢磨起她来,琢磨而已。有时候,在星期天下午或在平时我上班回来的晚上,我会脱鞋不脱衣服躺在床上琢磨女人,长达几个钟头。琢磨她们怎么会那样,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她们那样行事是不是故意的等等。女人结婚后马上变得不可收拾,速度之快让人吃惊不已,似乎她们铆足劲儿,就为的是结婚这一件事,在办成的那一刻,她们就像朵已经撒下种子的花朵,蔫掉了。但真正让我失望的,是流露出的对生活提不起精神的态度。如果婚姻是桩明摆着的骗裤子,光着上局——如果那个女人把你诱入其中后,就转过身说:“听着,你这个杂种,我算是逮着你了。今后你要给我干活,我可要去享受一把哩!”——这我倒不会介意,可一点也不是这样。她们并不想享受一把,她们只是想能快则快地跨入中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男人拖上圣台后,她就好像放松下来了,所有青春、容貌、活力和生活乐趣一夜之间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希尔达就是这样。这就是那个曾经长得漂亮精致的女孩,在我眼里——事实上我刚认识她时,她的确如此——曾是比我更优秀一点的人物,但仅仅在差不多三年间,她就定型为一个意志消沉、了无生气的过时中年人物。我不否认她之所以变成那样,部分原因在我,但是不管她跟谁结婚,结果都会完全一样。

    希尔达所缺少的——结婚后一星期我就发现的——是生命中的乐趣,不会因为一件事有趣而对它感兴趣。因为喜欢才去做什么的想法在她看来很难理解。通过希尔达,我才头一次了解到这种败落的中产阶屋里,虽然还级家庭究竟是什么样。关于他们,最基本的事实是他们的全部活力都被缺钱这件事榨干了。在那种家庭里,依靠着微薄的退休金和年金——也就是说,所依靠的进款从来有不会增长,通常还会越来越少——那种对贫困的感觉,决不浪费,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的做法比任何农场干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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