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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她要活着

    叶帆点点头道:“好,贝欣,你帮我。”

    “一定的,我们答应,互相帮忙。”

    长夜终于过去了。

    黎明来时,代表着黑暗已经引退,光明就在眼前。

    从这天开始,贝欣让叶帆准时服葯,并按照威尔逊医生的建议,接受一些特定的物理治疗。

    加拿大政府最令居民宽心的政策是有非常健全的健康保险。

    对于已成残废的叶帆,只要她愿意及争取,就可以获得良好的保健安排和照顾,毋须担忧分文。

    叶启成看着女儿重新接受治疗,不置可否。

    贝欣总是觉得这个做父亲的是过分了一点点。

    这晚回到房间休息时,她提起了叶帆的健康进展,说:“威尔逊医生今天来我们家探视叶帆,告诉了我们一个好消息。”

    叶启成没有回应,管自脱掉了外衣,掀开了被,睡到床上去。

    贝欣只好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他用的特效葯,有了预期的反应,我不晓得复述那些医学上的专有名词和医疗程序。总之,那些葯物令本来已受破坏,不能支撑着人体的骨骼慢慢地强化起来,恢复功能。只要这个情况得以持续,叶帆就有机会重新站起来了。那会多好。”

    贝欣看丈夫没有反应,再加一句:“那时,你就可以多一对手帮你管理成记了。”

    “嘿!”叶启成冷笑:“她的一双手能为我赚多少钱,笑话不笑话了?”

    “她一辈子躺着不能动,不就是你的一个沉重负累吗?”

    “所以说,你初到异地,知识浅薄,单是保险公司的赔偿就已经是一笔可观数字了,加拿大做事就是慢,意外发生近两年了,还没有把我应得的保险金拿到手,单是把利息计进去,就已经是一大笔钱了,真是。”

    贝欣问:“究竟意外是怎么样发生的?威尔逊医生告诉我,叶帆的母亲超速驾车,连安全带都没有扣上,她是这么一个粗心大意的女人吗?”

    叶启成滑进被窝里,蒙起头来就睡。

    “我就是怕提起了这件意外,叶帆会伤心,待她康复过来后,我就问问她”

    话还没有说完,叶启成霍然而起,破口大骂:“你叫做有完没完?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提起来干什么?叶帆这种命不好,连累母亲出事的人,照说是早死早好。陪着她母亲去吧,省时省事,我好干手净脚。”

    “启成”贝欣骇异地说:“你说的是人话吗?”

    “是人话也好,不是人话也罢,不喜欢的就别听。我娶你回来不是叫你罗罗嗦嗦的,你给我管好你分内的事,把我服侍得妥妥贴贴的。”

    “她是你女儿不是了?”

    贝欣还没有说完,叶启成就伸手一把将贝欣抱在怀内,不由分说,强吻下去。

    贝欣奋力地挣扎,使劲地将叶启成摆脱掉,尖叫:“你别这样!”

    叶启成忽然像兽性大发,一反手又把贝欣抓着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要叫你知道什么才是安分守己,在这儿,除了陪我睡觉,没有别的事情是要你管的。”

    贝欣一口咬在叶启成的手上,痛得他呱呱大叫。

    叶启成恼羞成怒,连连地给了贝欣几个耳光,打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嘴角已然爆裂,渗出了一丝丝的血水来。

    贝欣舔着那血腥的味儿,心上想:她贝欣过的日子可以流血,不可以流泪。

    对于一个会在这种情况下出手打她的男人,根本已经丧失了做丈夫的资格。

    贝欣痛楚的感觉从脸颊向上冒,直冲上头部。

    她意识到叶启成已疯狂地将她的头撞向床角处,发出了隆隆的一声声响。

    贝欣不反抗了。

    她知道不服从的最恶劣的后果会是什么。

    不,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因为她还有很多很多未完的人生责任,需要一桩一件地完成。

    她的生命是宝贵的。

    她要懂得保护自己。

    且将这个伏在身上像条疯狗般发泄肉欲的肮脏男人视若无睹吧!

    只消活着到天亮,她站得起来洗一个热水浴,她的身子仍然会是干净的。

    最重要是心智的健全与清朗。

    其他一切都能在控制范围之内。她闭上了眼睛,像以往很多很多次承接着苦难一样去抵受着今夜的屈辱。

    明天始终会来。

    翌日果然是明亮的一天。

    她正在成记饭店接收着一批她买进来的香烟,准备在店内的柜位上设个小香烟档,增加生意进帐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崔医生?”

    贝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意外吧?我到温哥华来看望你了。”

    走进来的崔昌平,把手上的一个果篮举起来。

    “临时要到温哥华来开一个医务会议,没来得及买什么礼物,就在机场买了这个。”

    “崔医生,你来了就好,我太高兴了。”

    他乡遇故知,贝欣兴奋得在柜位前后钻出钻入,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是让崔医生先坐好,抑或是该给他端杯茶,盛些面点出来招呼他呢?

    崔昌平温和地说:“你且别忙,我的时间不多,来看看你便得走了。我们就坐下来,畅快地叙叙旧吧!”

    结果一杯清茶在手,两个朋友就谈上了近一小时。

    “贝欣,有句说话我不该问,可是,我的老毛病就是总要问不该问的问题。”

    贝欣笑:“你问好了,我会答你。”

    “你生活得可好吗?”

    贝欣稍微思索一下:“那要看好的意思是什么。如果任何历练都不算坏事的话,我的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崔昌平留意到贝欣嘴角的伤痕,可是欲言又止。

    聪明的贝欣却自动提供了答案,她伸手抚摩着脸上的伤口,泰然道:“新鲜热辣,是昨夜他打的。”

    “贝欣,这不成。”

    “是的,是不成。”

    “你要保卫自己,有句话我真不该说,可是我还是要说了”

    “不用说,我心里有数,那一天总会到来。启成不但不是个好丈夫,且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人,他不仅不懂珍惜一场夫妻关系,还不知道要宝贵一份廉价劳工,将来有一天,后悔的会是他。”

    “将来?你要熬到哪年哪月哪日?

    “目前不是我说走就能走得了的。

    “为什么?你仍有顾虑?贝欣,在西方国家,妇女是受保护的。出手伤人,完全能判之以罪,你可以控告他,要求离婚。”

    贝欣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名词。

    婚可以结,可以离。

    人可以聚,可以散。

    缘可以来,可以去。

    份可以合,可以分。

    这是现代人现代社会现代思想下的人生。

    贝欣稍稍沉思一会,道:“可是,我仍是个中国妇女。”

    崔昌平有点紧张,口吃地说:“他如此无理残暴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会错手把你打死。”

    贝欣内立即答:“我会在他把我打死之前离开他。”

    “我不明白。”

    “从前的中国女人,或者被丈夫打得奄奄一息,仍然爬不出家庭的门槛,可是,我们这一代不会。我相信我们会容忍到一个极限,然后才会奋然跃起,夺门而出。”

    “现在还未到那个极限?”

    “我们在争取自己的各种机会时,也要给予对方充分的机会。”

    “贝欣,你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

    贝欣忽然俏皮地眨眨眼睛,说:“告诉你,中国有很多很多像我这样的女子,万勿错过,不要胡乱娶个洋婆子。”

    崔昌平大笑:“我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名。”

    “缘份有早有迟,你的心肠好,会有好报,若然未报,只为时辰未到罢了。”

    “多谢你的鼓励。难怪李察威尔逊说,跟你说话,叫他觉得生气勃勃。”

    “我的英语不灵光,能勉强令他明白我的意思就已经很开心了,不敢说能有什么感动他的地方。”

    “人的沟通不单只靠嘴里说的漂亮话。”

    贝欣微笑地点头,道:“威尔逊医生有告诉你,关于叶帆的进展吗?”

    “有。今早我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院开会,他也参加,在小休喝咖啡时,我们谈起了叶帆的病情。”

    “他告诉我,叶帆对特效葯的反应相当好,进展比预期为好。”

    “对,可是,在今日之后,靠的主要就是叶帆自己了。”

    “为什么?”

    “葯物的助力毕竟有一个极限,她能吸收了,在体质上作出良好的配合,为成功提供了基础。也等于说,在基础涤讪之后,再吃什么葯,进展都不会再生突破。”

    “怎样才会有突破?”

    “靠她自己的勇气。例如,每天替她做物理治疗的护士来时,她要奋力合作,尝试起来走路。”

    连贝欣听了,都微微惊呼,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很艰辛的历程。

    “把叶帆从完全躺在床上,进展到如今她可以坐在床上,已经是一个不容易争取到的成果。我们把她扶起身来时,她曾大哭大嚷,她怕。”

    崔昌平点头:“医院内几乎所有的奇迹,都不会单单是医生的功劳,病者的意志力与科学的成就是无分轻重的决胜因素。叶帆的心态,我们见得多了。”

    “有什么办法帮她?”

    “不断给她鼓励吧!成功和失败都总要面对的。”

    一连几天,负责给叶帆做物理治疗的护士苏珊都向贝欣投诉,说:“叶帆不肯好好合作,她的情绪极不稳定。”

    贝欣在这日下定决心,跟苏珊约好了要携手给叶帆大大的鼓励,让她突破心理障碍,真真正正地站起来。

    苏珊在床前放置了一个特制的钢造扶手,她一再向叶帆解释:“我们搀扶着你,你试试下床,伸手抓紧这个东西,然后你就能站起来了。”

    叶帆那张微微苍白的脸紧绷着,她抿着嘴,并不作声。

    贝欣知道她紧张,便安慰她说:“别怕,叶帆,我们从两边搀扶着你,双脚一沾地,挺一挺脊骨,站起来一把抓住这扶手,那就成功了。”

    贝欣说得连自己都不自觉地兴奋起来:“崔医生和威尔逊医生,以及共同研究你病情的那些医生都说,只要你能站得起来,走上几步,情况就是一片光明了。这并不艰难吧,来,我们试一试。”

    贝欣和苏珊每人抬起了叶帆左右的肩臂,又分别把她的双腿放到地面上去,努力地帮助她站起身来。

    可是,脚才着地,叶帆就放声嚎啕起来,吓得贝欣和苏珊稍稍松了手,她便像一具只有肌肉而没有骨头的躯体,瘫痪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

    几乎尝试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果都是一样。

    苏珊也疲倦得带点失望说:“她根本不肯尝试。我们简直拿她没办法了。”

    “不会,我来调理她,你来帮我。”

    贝欣径直走到叶帆的床边,也不劝解也不解释,甚至不言不语,跟苏珊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奋力把叶帆搀扶起来,默契地将叶帆双腿放到地面上去。

    贝欣叫喊道:“叶帆,告诉你自己你可以站起来,你已得到葯物的辅助,脊骨能承担起你的体重,就这样,你就站起来了。”

    叶帆定睛瞪着贝欣,当她的腿站到地上去,手触着那个钢造的扶手时,双眼向上一翻,无声无息地晕倒下来。

    张罗了半天,叶帆慢慢转醒。

    她稍稍有了知觉,就听到她说:“别迫我站起来,求你们,别迫我。”

    贝欣难过得什么似的,紧紧地把叶帆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说:“别怕,我们不再迫你了。放心地睡吧,睡醒了,我们明天再想办法。”

    明天到来了,可是在此事的进展上半点办法都没有。

    贝欣去找威尔逊医生,问:“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威尔逊医生叹气说:“暂时没有了,我们经常看到很多病人就总是过不了自己的一关。”

    第三部分

    第2节狗讲出身

    贝欣答:“不单是病人,一般人活不下去或者活得不畅快,就是因为自己过不了自己一关。譬如我,我是个幸运的人,我不让自身成为一个障碍。”

    “你不是幸运,而是勇敢。”威尔逊紧紧地握着贝欣的手:“请相信,世界上生活得成功的人,不能只凭幸运,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多谢你,威尔逊医生。”

    贝欣把带来的一条香烟双手奉呈给威尔逊。

    “这是什么?”

    “你的礼物,我们店上最近开设了一个小小烟档,给你选了一条‘三个五’香烟。无论如何感谢你的关心和帮助,我仍然希望有一天,你的努力不会白费。”

    威尔逊医生看看那条香烟,道:“吸食香烟,对健康没有好处。”

    “你不吸烟吗?”

    威尔逊医生微笑说:“我老劝我的病人及朋友别吸香烟,最低限度别吸太多。可是,香烟仍是我日中的良伴。”

    贝欣笑了起来:“这样,你的劝告令人信服吗?”

    “也许不,但劝导世人走向健康路途,提点他们任何一个有碍健康的可能性,是我的责任,在履行完了我的责任之后,我也会放纵自己一下。贝小姐,请不要对自己苛求过甚。”

    贝欣道:“多谢你的劝勉,我会得记住。香烟跟我结上不解之缘,我祖父和外祖父在中国大陆是经营香烟生意的,我那去世不久的婆婆就曾说过,当她燃点了一根香烟,凝视着一缕缕的白烟轻轻袅袅地往空中飘散时,她就会想起很多很多可爱的童年往事。”

    “那些往事必是一个美丽而感人的故事了,你有因着香烟而忆及你童年的往事吗?”

    贝欣的脑海忽而掠过一个俊朗清秀的影像,并不模糊,依然清晰。

    然后,她立即抬起头,微笑地答:“我不吸烟,因为我始终不能放纵自己。”

    威尔逊医生点点头,说:“还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我都愿意效劳。这条‘三个五’,我受落了。”威尔逊看看香烟,忽然问:“贝小姐,你喜欢小动物吗?”

    贝欣神情兴奋地答:“喜欢呀!从前在乡间,我们家都养小猫小狈小鸡,每天照顾它们不遗余力的,看着这些小动物一天一天地长大,心情会异常开朗。可是呀,现今都没有这份闲情了,有空,我宁可先照顾了自己的英语。”

    “说实在的,”威尔逊医生说:“你的英语进步得令人骇异。”

    “谢谢你的鼓励。”

    威尔逊医生说:“我家的沙皮狗沙拉身出名门,它的父亲在英国伦敦的狗展蝉联两届冠军,母亲在法国名种狗大赛中得了全场总冠军,沙拉是我的一位病人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我为它寻对象寻好久了,才把沙拉下嫁给三藩市的另一个名种沙皮狗家族后裔,现今诞下了的几只小狈,我送你一只,好不好?”

    贝欣忽然微低着头,有点沮丧地说:“我没有资格养这种狗呢。”

    是不能不感慨的。

    世间上竟然连狗都要讲出身、讲名望,抬高这些狗的社会地位与身分的人,为什么不就把精力心思放在改善人的命运与改进人的生活上头呢?

    外国人真有不少令人费解的思想与行动。

    威尔逊看到贝欣的反应,便多少明白她的心思,说:“小动物其实跟小孩子一样,最需要的是对它们的关怀和爱心,狗质是很次要的。我之所以饲养动物,最大的目的也是培养我家里的孩子,让他们从照顾小动物的行为之中,领悟到责任感。小狈交到孩子们的手上去,他们就要负责小狈的安危、教育、健康成长,是一个很好的训练历程。”

    贝欣听了这番话,灵光一闪,抬起头以殷切的眼光望着威尔逊医生,说:“很好,威尔逊医生,就请你把小狈送给我吧,我把它转送给叶帆,她需要一个玩伴,也需要从照顾这个玩伴中建立起她的信心来。”

    威尔逊医生喜气洋洋地说:“太好了。只要叶帆有能力照顾彼得,以后也会有能力照顾自己。”

    “彼得?”贝欣奇怪地问。

    “对呀,彼得,那是小狈的名字。”

    当小彼得放到叶帆的怀抱去时,她的惊喜像个接到初生婴儿的母亲,她昂起头,红着脸,问:“这小狈真是给我的吗?”

    贝欣点点头,坐到叶帆床上去,说:“是的,从今天起,你我要把它带大,你能答应吗?”

    “我可以把它带大?”叶帆狐疑地问。

    “为什么不可以?”贝欣的语调极其轻松。

    “我”

    贝欣不让叶帆说下去,只道:“放心,添伯和我都会从旁帮助你。”

    才这么说,那小小的沙皮狗就不住地舔着叶帆的手,一张皱皮脸丑得反而现了个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叫叶帆禁不住把它整个抱起来,放到自己的面前去,对着小狈说:“好,你叫彼得是不是?彼得,我答应,从今日开始,我就照顾你,你可得要听我的话。”

    彼得连连发出了很温文的吠声,当它一贴近叶帆的脸,就不住地舔她的额头和鼻尖,亲切得让叶帆不住地笑。

    站在一旁的贝欣,看到这个情景,心上想:难怪年轻女子一当了母亲之后,就会迅速成熟起来;还有教师专挑班上最顽皮的学生出来,让他当班长,反而会令他变得精乖勤奋。

    人往往因为认识了以及承担了责任而变得成熟,坚强起来。

    贝欣忽然满怀欢畅,祈望这叫彼得的家族新成员,能够为叶帆带来新寄托,营造新气氛,产生新气象。

    贝欣固然希望叶帆开心,也实在需要有一份支援力量,减轻她肩膊上的负担。近日以来,成记饭店的生意因着叶启成染上嗜赌恶习,有一落千丈之势,贝欣是不得不分神把店务调理得好一点的。

    从前叶启成只是嗜酒,工余的惟一嗜好就是杯中物。喝酒用不了多少钱,喝醉了也不过是昏睡一晚,翌日就又重新投入工作之中,对业务是不产生什么不良影响的。

    可是,自从把贝欣娶回来之后,叶启成的心态与行为都起了一些变化。

    首先,贝欣的安身立命和能干勤奋大大地出乎叶启成的意料之外,且着实而有效地帮助叶启成打理出一个安稳整齐的家和一间生意兴隆的饭店来。

    在长期劳累之后的叶启成,忽然得着了这个理想之外的安乐机缘,也就禁不住尽情享受了。

    正如一根拉得紧绷绷的橡筋,忽然放松下来,在透过一口气,尝到了休憩而继续有得益的享受之后,要再像以前般拼搏,重拾过往的奋勇,就比较困难了。

    长期操作得如一部自动机器的人,其实是停不下来的,否则停顿之后再开动,就似假期完毕的人要再全神全力的投入工作,需要激起一番毅力和决心,不是件易办的事。

    叶启成的为人根本吝啬,他老想着自己是花费了一大笔金钱,才把这叫贝欣的女子弄到手的。

    以叶启成这种男人来说,妻子的惟一用途,在床上所提供的服务期超过一小段日子后,就再没有新鲜与矜贵感可言了,余下来的夫妻联系,只会日添功利成分。简单一句话,叶启成下意识地要从贝欣身上尽量榨取利益,把这个妻子由头到脚,每一分一寸都用到尽头。

    惟其贝欣越表现得有用,他越发放肆,在这种贪婪和刻薄的心理状态之下,叶启成变得懒散了,他开始接受外间的诱惑,纵情地把时间和心思放在其他的玩物上头。

    尤其是赌博。

    赌这邪门玩意儿之所以邪门,就在于一经接触,不即远离的话,就会上瘾,跟抽鸦片没两样。从此像厉鬼缠身,甩也甩不掉。

    一开头,带领着叶启成踏进这个陷阱的人,正是成记饭店的小伙计周友球。

    周友球的父亲是老华侨,一直在洗衣店干粗活,友球是在加拿大出生,却一直在华人堆内长大的。他读书不成,倒混上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大多是在唐人街内的赌档出入、谋个懒散钱过日子的流氓。

    这些流氓有一种谋生的方法,就是为赌场引进赌徒。直接点说,就是令赌场多增加些生意,招徕多些顾客,从而得多些盈利,然后就在每个赌客的收益上抽取一个定额数目作为介绍人的酬金。

    周友球在成记饭店工作,日中碰到的客人很多,正正是他的猎物对象。

    从前未续弦的叶启成,有个一段为口奔驰的时期,精神与体力都被生活压力所约束着,无法有闲情逸致去找娱乐刺激,直至贝欣出现之后,情势就截然不同了。

    那周友球没有别的真本事,人其实也是顶滑头的,绝对有心机的,他就看准了叶启成的心理转变,在贝欣来了加拿大一段日子之后,便故意对叶启成说:“老板真是捉到鹿也不会脱角。”

    叶启成一边竖起了一条腿,搁在另一张凳子上;一边咬着牙签,细细回味刚才吃的一碗云吞面,听周友球这么说,便回答道:“球仔,你又打算胡扯些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你万水千山,几经艰难地把个女人讨了回加拿大,就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女人肯做肯挨,你还不跷起二郎腿叹世界,就真是太可惜了。我看呀,老板,你的身家有部分都为把她娶到而给吃掉了,就更加应该从速找机会把那笔钱捞回来。”

    “怎么个捞法?靠我那女人吗?”叶启成吐了一口菜渣在餐桌上面:“她有什么本事,我在她身上花的钱还真不少呢!”

    周友球涎着脸笑道:“我的意思是让你的女人做后卫,你当前锋去。她既然能把成记打理得妥妥贴贴,就由着她干去。你呀,凭着你那白手兴家,到如今又能把个美人儿讨回来,心甘情愿地给你干活的运气和本事,晚上早点收工,留点精力精神,往场里赌两手,不用几个回合就能把那份花出去的老婆本赢回来。”

    叶启成一听,嗤之以鼻。道:“有这种便宜事,我还用熬到火眼金睛吗?为什么你这起小扮儿要卷起衣袖扛汽水啤酒,抬面粉冰桶,却不干脆坐到场陛去赌自己的运气?你在骗鬼吃豆腐不是?”

    周友球也真是嘴甜舌滑兼伶牙俐齿,他立即说:“话可不是这样说。老板,我跟你怎么能比。听过财大气粗这句话没有,什么也要讲气势派头,若进赌馆的人口袋里有输不完的钱,胆就壮,声就大,自然押得住阵。相反,像我们这种手停口停的人,偏偏就要输尽甭寒钱。”

    一番话已说得叶启成很有点心动。

    周友球察貌辨色,便又说:“你自己环顾一下,这温哥华唐人街的埠头,有多少个人能似你的运气。别怪我小人话直,前年你家里才生巨祸,撞车死了老婆,女儿变成残废,分明是件惨绝人寰的事了,岂料你福大命好,保险公司赔偿巨额保费,往后还讨了这么个如花似玉、又精力旺盛的女子回来。你说,这种命运,好得打着灯笼往哪里去找了?”

    无疑,叶启成是被周友球一连串的巴结功夫,弄得有点飘飘然了。

    周友球乘机作最后一击,道:“这年头,什么都得讲威势,押得住了,就越碰邪门越走运。你不妨找一天晚上,收了工跟我到场里逛一逛,小试牛刀。”

    叶启成终于点了点头道:“这也未尝不可,反正现今店上家里都有个人在关照着,我轻松点过日子,找些别的事干也不是不可以。”

    叶启成心上,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来,就是保险公司的赔款,很快就会到手了,这笔横财真是得来不易,让自己放纵一下,大概也花不了多少钱。

    当然,这个想法是不必让周友球知道的。

    可是,赌馆之地,一经踏进去,再能潇洒地逃出来,依然是清白人儿一名,也真太少了。

    输钱皆因赢钱起,叶启成的运气却到头来为他带来霉气。自从上了当,涉足赌场之后,叶启成就不自觉地沉迷在那既能转出荣华富贵,也能转出倾家荡产的轮盘之上,不知道自己已向着死胡同进发。

    贝欣不是看不到丈夫日益堕落的情景,她曾经尝试劝勉他,只是话总是白说,对方老是不听。

    事实上,每次贝欣尝试给叶启成讲解道理,都要鼓足很大的勇气,先让自己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这面前要勤加鞭策的人是至亲的男人,他的长进抑或堕落,他的富与贫,生和死,都是值得贝欣去关注、去照应、去理会、去收拾的。

    对于一个毫无感情,甚至无可避免地带着厌烦嫌弃的男人,要贝欣训练自己,甚至强迫自己发挥真正的关怀和爱心,是心灵上一段相当艰难的历程。

    由爱而恨,抑或由恨而爱,过程都是凄苦的。

    很多个夜里,因着丈夫的夜归,她反而觉着无比欢畅,不期然地有个叶启成不回来更好的念头钻进脑袋去。

    贝欣需要不断告诫自己,这种感觉和想法是不对的,很不应该的,务必克服和立即纠正过来的,那才鞭策自己坐起来,在灯下坐着,等待丈夫回来。

    贝欣先行规劝自己,只要一天仍然生活在这户人家的屋檐之下,吃着姓叶的一口饭,睡在叶启成的床上去时,就有自己正确的身分要正视,有自己必然的责任要肩负。

    贝欣觉得人用了没有感情为借口,就可以把应尽的义务推得一干二净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她严厉地警告自己不可在这做人处事的方向上迷途。

    贝欣相信只要她的路子走对了方向,她最终还是会很快乐的。

    几乎每次等到天色微明,叶启成回家来时,都没有见着他有好脸色。

    “这又何必呢?”贝欣总以这么一句话作开场白。

    叶启成白她一眼,道:“你最好别罗嗦,别忘了要大清早起来干活的人是你。”

    “启成,赌是可以迷失本性以致倾家荡产的。”

    还未待贝欣说下去,叶启成就一个翻身,捏着贝欣的颈,厉声喝道:“你诅咒我!”

    “启成,我是关心你。”

    “你真有我心的话,就别老是像条死鱼般躺着任人宰割似的,花了半副身家把你讨回来,乐趣还不如嫖妓。”

    第三部分

    第3节历年不衰

    叶启成把贝欣摔开,蒙头就睡。

    贝欣知道又一次失败了。

    每一次她挣扎着要跟这睡在自己身旁的男人进一步培养感情,改善关系时,效果都只有适得其反。

    她再没有办法和能耐劝导叶启成,把他重新纳入生活的正轨。

    退而求其次的方法,就只能努力替叶启成把一头家与成记饭店都打理得头头是道。

    为叶家涤讪比较稳固的收入根基,是对他们父女生活的一份保障。

    这反而是贝欣乐于尽心竭力地去做,也比较有信心做好的一回事。

    这阵子,让小沙皮狗彼得跟叶帆成了好玩伴,贝欣心头的牵挂更少了,她就着力的去为成记饭店多想些生意出路。

    苞陈添合力把成记的窗橱重新打点装修过,变成了一个附卖香烟的柜位,果然收到预期效果。

    有些分明是过路的客人,看到柜位内摆放的香烟,走进来买一包后,就有半数不自觉地坐下来多光顾一碗面食,时间对上了的话,还干脆在店上用午餐或晚饭,这就无形中多了不少生意了。

    陈添也不觉兴奋起来,跟贝欣说:“你真是香烟世家出的身?”

    贝欣一边在点数从批发商买过来的烟包,一边说:“我婆婆就是这样告诉我的,所以我才想到了要在这成记设小烟档。万事起头难,你看我如今连这些香烟的名字都没记得好,可是啊,可能有一天,我就能做起香烟的大生意来。”

    陈添笑:“说不定啊,贝欣,你这副性格是能创造明天的。”

    贝欣忽然欢欣地跟陈添握手,道:“好,我们一言为定,我有一天当了香烟业的巨子,你依然在我身边帮我。”

    陈添哈哈大笑,道:“怕那时,我老得走不动了。”

    “走不动不要紧,一样能对我耳提面命,就封你做顾问。”

    “这名词可新鲜呀!哪儿学来的?”

    贝欣指指柜台上的收音机,道:“就是它,很好很方便很有用的老师。添伯,你也来听听英文节目,听多了自然懂自然会。”

    陈添皱皱眉头,狐疑地问:“真的会听多了就懂?”

    “自然了,人生出来就像白纸,婴儿放在哪个地域里带大,他就会说当地的语言,完全是听得多,耳濡目染之故。我们年纪大了,学习的进展没有那么神速,但总是能学会的。添伯,你信我。”

    陈添一边听着收音机播出来的英文歌曲,一边轻快地说:“当然信你,怎么不信你呢!一边工作,一边听听这些流行歌也是好的。现今那些后生娃仔娃女听歌听得手舞足蹈,入心入肺,我也试着返老还童吧!”

    陈添说着,一边拿着那个地拖刷地板,一边试学着那些摇宾乐歌手般的模样,直把贝欣笑得喘不过气来。

    贝欣并没有想到陈添这五十岁的人了,还能如此活泼。

    其实,人往往有轻松愉快的一面性格,可能是外在的环境把它压抑着,不得发挥罢了。只要生活上遇到一些人或一些事,不着意地为他解了困,就能自然地轻快起来。

    陈添这个半百开外的人,过往整日地埋头苦干,面对的是那固执而略为暴躁的叶启成,目睹的又是叶帆自暴自弃,以及周友球的吊儿郎当,周围形成了一股生命不过是如此的恐惧气氛,于是更易惹陈添感怀身世,很觉得自己苦苦干活是没有意思的,反正形单影只,活着也不过是一种例行公事,等待老到死罢了。

    可是,贝欣的出现,令成记内的人都改变了。连静寂地躺在床上不肯迎接阳光、面对世界的叶帆都有了新的人生观念。叶启成不再关注的成记饭店,又能面目一新,经营得较前更有条理更加出色,这使陈添心头跃动,有一种原来五十岁过外还会有新局面的信念。

    他对贝欣的说话几乎是言听计从,且懂得自行略加新意。

    别说是贝欣没有想过陈添可以如此的手舞足蹈起来,连陈添自己一时间也自觉骇异,忽而停了下来,回头望着贝欣尴尬地笑道:“这年头,那个摇宾乐的歌手简直风靡全北美,历年不衰,就是如此乱跳乱舞,就看得年轻的娃仔娃女热血沸腾起来,觉得他们不知有多可爱。”

    贝欣挚诚地笑说:“我看,添伯你就比较他们可爱得多。”

    陈添听了,一时高兴起来,拉了贝欣,随着音乐共舞起来,正当贝欣和陈添兴高彩烈之际,音乐突然中止了。

    他俩一看,只见叶启成已伸手把收音机扭熄了。

    叶启成的脸色带着鄙夷与不屑,不哼一声,就把收音机扭到收听中文台的频道去。

    电台正播着大锣大鼓的粤剧,叶启成正眼也没有望贝欣和陈添,管自拉起嗓门来,没命地跟着老倌唱起广东大戏来,那变腔走调听进耳内,令人浑身的汗毛都要直竖。

    一时间,陈添感到有点狼狈,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很是进退两难。

    叶启成那种惟我独尊的表情与行为,令陈添忽然强烈地感到自卑。

    他但望自己是这饭店的老板,就可以闷声不响地一脚把叶启成踢出店外去。

    可是,他不是。

    而实际的情况是,他陈添只呆住了半刻,就受到叶启成的苛责:“站着干什么?听我唱大戏吗?我要收钱呢,还不把地扫干净去?真是吃屎拉饭的大笨蛋,不知自量,不知分寸,你是巴结错人了。”

    陈添很难吞下这口气,正打算反驳,贝欣就上前来把他拉到一边去,道:“别跟他争执。对你没有好处,明者自明。”

    陈添生了一肚子气,发泄地把手中的扫帚扔了下来,白了叶启成一眼,掉头就走。

    叶启成嗤之以鼻,给贝欣说:“你的日子过得倒真写意,霸住了我这间成记做山寨王,有散兵游勇给你摇旗呐喊,听你使唤,可真不错。”

    贝欣并不理会他,埋头就管自己手上的账目去。

    叶启成看自己被冷落了、瞧不起了,恼羞成怒,一把抓住贝欣的手臂,整张恶脸就凑过来,血红的双目瞪着他的妻子,道:“你怎么不回应我?”

    贝欣没有试图挣脱他,她只闭上了眼睛,以一贯的声音说道:“我没有什么话可说。”

    叶启成无可奈何兼晦气地把贝欣摔开了,继续以不干不净的口气骂道:“你这种女人,白长得三分姿色,谁知道躺在床上像尾死鱼,站在人前也似个木乃伊,真叫人受不了。”

    说罢了就一手拨开贝欣,要抢她护着的抽屉钱箱。没想到一直没有反应的贝欣,忽然反应强烈起来,高声尖叫:“你这是干什么了?钱箱你取不得。”

    “什么话了?”叶启成早就把钱箱从抽屉夺了出来,抱在怀里。

    “不,还给我,钱箱是我的,钱是我赚回来的,我们明天还要结很多的账。”

    贝欣不顾一切地扑到叶启成的身上去,要把钱箱抢过来。叶启成不但用双手推开了贝欣,还顺势不留情面地拍拍赏了她两记耳光,再把她推跌在地上。

    贝欣用手背揩一揩嘴角,回头就对叶启成说:“你不能打我!”

    “不能打你?为什么不能打你?笑不笑话了,我都不能打你?现今真打了且还打上手了,你拿我怎么办?你敢回赠我几个巴掌不成?”

    叶启成站在伏于地上益显得娇小玲珑的贝欣跟前去,十足像个凶恶专横的巨无霸。

    贝欣仰着头,看到跟前这个毫不留情地出手伤人的所谓丈夫,她一跃而起,整张脸昂起来,以极清晰的声音给他说:“你是男人的话,你且别走,给我五分钟时间回转头来就对付你。”

    叶启成闻言,哈哈大笑,道:“我不走,当然不走,这儿是我叶启成的店,我为什么要走?我就站在这儿看你等会儿怎样低声下气地走回家里来。别说五分钟,就给你五个钟头想办法对付我去!嘿!”

    贝欣不需要五小时,果然五分钟之内,她就走回成记饭店,可不见她低声下气,却是理直气壮地跑进来,指着一脸惊骇的叶启成,对跟在她身后的警察说:“就是他打我。”

    “什么?什么?”叶启成在警察未盘问之前,就已经冲上去自辩:“我怎么会打她呢,她是我的妻子呀。警察先生,请别相信内子的说话,我是迁就她惯了,以致把她惯成这副模样,连说话也不知轻重。真的,我疼爱她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打她?”

    那位警察义正辞严地说:“你知道打人是犯法的,不管被殴者是谁,总之出手伤人就要受到检控。请你跟我回警察局录口供去。”

    叶启成开始慌了手脚,他嘴里急急地说着并不流利的英语,再加添手势,对那警察说:“你不明白的,警察先生,我们中国人叫这种行为做‘耍花枪’,是夫妇闹着玩的,并不是真正的打架。”

    然后叶启成转脸向着贝欣,强撑起笑脸来,说:“贝欣,你怎么跟我认真到这个地步来呢?别开这玩笑了,你把这洋鬼子惹了来,就得由你把他送走。”

    贝欣看着叶启成那副可怜又可嫌的模样,不期然地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你不应该打我。”

    “是的,我不应该打你,这我知道了,你就别怪我了,把警察送走后,我再向你赔罪。就算是我求求你,这种官司最惹不得,单是跟他们回警局录口供,就很费时失事了,说不定”叶启成苦笑:“总之,这种洋鬼子的地方最爱把小事当大事来办。”

    叶启成看贝欣仍然没有打发那警察离去的样子,心上一急,整个人都在冒汗,一张脸红似关公,期期艾艾地说:“贝欣,你究竟要我怎样赔罪,你才罢休呢?”

    贝欣有着不忍,便说:“启成,我不是故意要闹事的人,为什么你不可以好好地珍惜我们之间的关系呢?我嫁到这儿来,是打算好好地一直跟你相处下去的,相处是单程路的话,到头来会钻到死胡同里头,彼此也没有好处。”

    “贝欣,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希望你明白,如果由别人来保护我的话,你的日子也不见得会好过。”

    “是的,是的。”

    贝欣轻叹了一声,回头就跟那位警察解释说:“对不起,警察先生,也许是我们夫妻吵架,情绪过分激动,以致我把你寻来了,其实,并没有我说的那么严重。”

    那位警察扬一扬眉道:“你以后想准了是要跟你丈夫过不去了,才好呼唤我们来救你,我们日中的薪金是由你们纳税人来支付的,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是的,对不起。”贝欣说。

    “你不再投诉他殴打你了?”

    贝欣摇头。

    “好吧!下次别再报假案,否则反过来控告你阻差办公。”

    目睹警察走后,叶启成重重地吁一口气,然后白贝欣一眼,就要走出店去。

    “启成,”贝欣叫住了他:“我们可否好好地谈一谈?”

    “谈什么?我跟你谈,万一一言不合,我又忍不住动了粗,你岂不又到外头叫警察去?”

    “启成,我们需要活得好好的。”

    “你还不算活得好好吗?在这洋鬼子的地方,女权至上,什么都可以拿法律来压在我们男人头上来,连这个伎俩你都学会了,自然会活得称心如意。以后,你放心,我绝不敢动你的一根毛发。”

    “启成,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既然嫁到这儿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需要团结,互助互爱,你只要拿心出来跟我们合作,生活一定会比以前更好。启成,请别把我视作一个廉价劳工,当我是亲人,是与你共同进退、甘苦与共的妻子,不要欺负我,更不要看不起我,我会跟你携手创造出很令你愉快安乐的明天。”

    叶启成装起了一副惊骇的模样,提高了声浪说:“啊,是这样吗?请放心,我不会再欺负你,更不会看不起你,所谓见过鬼会怕黑,原来你不是个善男信女,不是盏省油的灯。我看我有八成是引狼入室,自讨苦吃,怨不得天,尤不得人了。”

    叶启成说罢了,就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了成记饭店。

    这个下午还未到黄昏时分,是饭店最清闲的时间。

    贝欣默默地独个儿坐在饭店角落,托着腮帮傻想。

    想她的身世,想她的际遇,想她的命运,想她的过去,也想她的将来。

    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是贝欣想不明白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叶启成历尽艰辛地把她娶了回来,会一下子就待她如此苛刻?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肯学习不嫌弃这个新的家庭,反而让对方讨厌她?

    她不明白人与人之间要和谐相处,关键在于哪些问题之上?

    她甚至开始狐疑自己刚才在情急盛怒之下,到外头去把个警察抓回来对付丈夫,是不是明智之举?

    或者从前的妇女对自己的命运与际遇是并不反抗,甚至不多思量的,一切都是既来之则安之,全部忍让,一律妥协。无所谓公平相待,对等合作,更没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现今的妇女又该怎么样了?

    第三部分

    第4节猫捉老鼠

    其实,贝欣不算是不肯对命运低头的人。

    她并不认为自己嫁予叶启成是一份福气,她是很觉得委屈的。

    接受了这份委屈,已经是对命定的安排作出了妥协。

    但,贝欣拼命苦苦思量,妥协应有一定限度吗?如果妥协是永无止境的话,那就变成屈辱了。

    人际关系之中的夫妻也好,朋友也好,总不能沉沦于倍受屈辱的地步,仍不图进取,不思反抗,不谋对策。

    贝欣想,她可以对人、对神,也就是对际遇、对命运让一步两步,但到第三步,她就非要仔细地考虑,还应不应该再相让下去了。

    她给自己的答案是不能让命运控制自己,自己总要创造命运。

    这一次的争执给叶启成和她的教训其实是对等的。

    贝欣也因此而要面对一个事实。

    命运并没有完全不付与人身自由。

    贝欣可以选择不嫁到加拿大来。

    她也可以选择在嫁后不适应,给夫家添很多的麻烦,而不是带来一些期望与欢乐。

    她甚至可以借助诸如今日的意外,给自己一个借口下堂去。

    这就说明了她现在的际遇有起码一半的责任是握在自己手上去。往后如何争取生活上的更进一步,靠的是自我奋斗和自行努力。

    不要把一切的不如意委诸于命运。

    贝欣开始冷静地分析,自己之于叶启成,就如一件美丽的瓷器,在未曾属于他的名下时,只会小心翼翼地细意欣赏,一旦真金白银地买了下来,感觉上就变质了,哪怕是一个不留神地把它摔个粉碎,也是权操于己,自己不心痛,就与人无尤了。

    要避免这种贬值的恶运,惟有自己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举。只要每天每月每年都能发挥前所未有的好处,就能留得住对方的尊重与器重。

    妥协是第一步,做好自己是第二步,仍不能落得一个和气收场大团圆结局的话,那第三步就是自己选择,是去还是留?

    换言之,要增加自己的自由度,必须强化自己。

    一念至此,贝欣就抖擞精神,站起来,重新投入工作。

    黄昏时分,也正好是饭店最忙碌的时间。

    忙碌也真有忙碌的好,根本就无暇多思多虑了。

    陈添也在这个时候,赶回店上来。见着了贝欣,神情还有点腼腆。倒由贝欣来安慰他说:“别再想着下午的不愉快事了。”

    “贝欣,是我连累你尴尬了,后来你跟成哥有争执吗?”

    贝欣笑笑道:“会有什么争执呢?夫妻嘛,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你真把他看成是你丈夫了?”

    此言一出,陈添就额头冒汗,满脸涨红,结结巴巴地立即说:“对不起,我太不懂说话了。”

    “别紧张,我们什么话不能说,说错了就忘掉它,再更正过来好了。”

    “成嫂,你真好。”

    “你的这句话就说对了。”

    两人大笑起来。

    贝欣道:“客人多了,快开工吧!”

    正要转身投入工作,陈添又叫住贝欣,说:“成嫂,我给你买了件好吃的东西来,待会你收工时,作宵夜吧!”

    “什么东西?”

    陈添举举手上的一个纸包,道:“美国出炉的意大利薄饼,让你转转口味,这东西受欢迎的程度,这东西受欢迎程度,等于云吞面之于中国人。”

    “真的?”

    “真的。尝过了觉得好吃,再嘱我买来。”

    “很好,谢谢你,添伯。”

    这一夜收工之后,贝欣的确觉得有点肚饿,她打开了那个盛薄饼的纸袋,把薄饼拿了出来,撕掉一小片,尝了一口觉得很是好吃。正准备把薄饼吃掉,她想到了叶帆。

    于是贝欣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叶帆的房间去。

    她放轻了步伐,悄悄地探头进房里去,就立即听到了几声狗吠。

    “彼得,别吵,是我呢!”贝欣有些发急了,怕把已经熟睡的叶帆吵醒。

    谁知竟听到叶帆说:“我还没有入睡呢!”

    随即伸手把房间的灯拉亮了。

    只见小沙皮狗就伏在叶帆的身上欣。瞪着眼看走进来的贝欣。

    贝欣伸手摸了彼得的身子一下,嗔骂道:“你以为是谁要走进来了,连我都要吠吗?”

    叶帆笑道:“你别怪它,彼得是条傻乎乎的小狈,只懂得认我。”

    “什么时候你和它已联成一线了?”

    “我们相依为命,感情自然是一日千里。”

    “糟糕了,彼得把我的位置取代过来了。”贝欣煞有介事说。

    叶帆笑了起来,道:“你的时间都分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你知道彼得多照顾我,它早上定时起来,便跳到床上来把我弄醒,然后它懂得把窗帘拨开,透进一室的阳光,然后我们一起吃早饭,一起听广播,一起念书”

    贝欣欢快地拍额:“真是的,我可不能相信一条狗会跟你一起念书。”

    “是真的,我念书,它听,然后懂得摇头摆尾。”

    贝欣哈哈大笑,道:“有了彼得,你是开心多了,是吗?”

    “嗯,这是毫无疑问的。贝欣,你可知道我小时候就喜欢养一只小狈,可是爸爸没有许我,妈妈也是忙不过来了,她给我说:”要照顾一个小孩还来不及呢,怎么还能多照顾一只狗。‘“

    “没想到现今是小彼得来照顾你。”

    “我们互相照顾吧,我跟彼得说过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真是太好了。今儿个晚上,你们先来个有福同享吧,你看我为你带来些什么?”

    贝欣从纸袋里取出了那块意大利薄饼,放到叶帆手上去,说:“吃云吞面多了,改换一下口味,这是美国人顶喜欢吃的意大利薄饼,添伯给我买来的。”

    “那么,你吃过了吗?我跟你分着吃。”

    “我吃过了,很好吃,你尝尝看,这块是留给你的。”

    “那么,我跟彼得分着吃吧!”

    “好哇,这不就是有福同享了。”

    “贝欣,”叶帆忽然有所感触,说:“很对不起。”

    “什么事?为什么好端端地忽然说这句话了?”

    “你对我很好很好,可是,我实在辜负了你,我没有勇气接受挑战,让你的心血功亏一篑。”

    贝欣自明所指,她安慰地轻吻在叶帆的额上,说:“别想这么多,我们广东人有句说话叫‘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者到了一个地步,就什么都迎刃而解了。”

    “真的?”

    “真的。”贝欣笑着答,然后又捏了小狈头顶上松泡泡的皮一下,问:“彼得,你说是不是?”

    小彼得又连连轻吠了两声,那个傻瓜似的样子额外令人看着开心。

    贝欣和叶帆都笑起来了。

    贝欣退出了叶帆的睡房之后,叶帆就迫不及待地跟彼得把薄饼分吃,真是其味无穷。

    薄饼吃了一半,叶帆就对彼得说:“好吃的东西别一下子就吃光它,我们留一点明天早上再吃,好不好?”

    说罢就把剩下来的薄饼放在床头的台上,然后拍着彼得,示意它睡觉。

    彼得也真像懂人性似,晓得用口衔着那个被头,把它拉上来盖在叶帆身上,然后自己才伏在被上,伴着叶帆睡去。

    这一夜,叶帆睡得特别香甜,也许是为了这些天来,积压在心头上的辜负了贝欣照顾的内疚,都为了贝欣轻轻松松的几句安慰话语而得到解脱吧!

    从车祸意外发生,叶帆面对丧母的哀痛之后,她心头所承受的压力就很沉重。那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艰苦历程,把叶帆折磨得身体残废,心灵颓废,她以为她今生也没有指望了。

    这期间,叶启成偶然带回家来过一夜的女人,和那些授命照应她的人,都把她看成怪物般,直至到贝欣出现。

    贝欣把沉溺在痛不欲生的思潮中的她拯救过来,让她重新感觉到大太阳光下的人世间温暖来,且呼吸了清新而带着希望的空气。

    当贝欣把叶帆做人的信心寻回来,安然放回她手上去时,她还为叶帆做了一件连贝欣本人也意料不到的好事。

    小沙皮狗彼得不但通过贝欣的引介,成为叶帆完全孤寂的生活中的一个活泼的玩伴,且成为叶帆一个很乐意很放心很能保守秘密的聆听者。

    这对叶帆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贝欣没有想过,有很多埋藏在叶帆心底的忧伤,需要彻底清理,她才可以更有力量跟生活的种种难题拼搏。

    这是叶帆的秘密。

    秘密收得太紧密会令当事人感到压抑,从而有危机,像缺氧般窒息。

    叶帆为了某种原因,她连向贝欣倾诉都不敢。

    直至到活泼泼的、分明是有血有肉有生命有回应的小沙皮狗彼得伴在叶帆身边时,她就像找到了一个无所不谈,绝对可以信任,不会产生任何恶劣效果的朋友,开始把心上的一切隐忧都倾吐净尽。

    因而,小彼得知道叶帆的一切心理压力,诸如她为什么不敢接受挑战,奋力地使劲站到地上去。叶帆告诉彼得:“你知道吗?往往就在我的手沾到那个钢架上时,我的双腿就感到一阵又一阵地发软。我实在怕,怕脚一着地,我整个人就会崩溃,掉在地上像一摊烂泥似,那时,怕连你见着了我,也不屑走前来舔我的脸。失败者是很讨人厌的,不是吗?”

    小彼得又一边轻吠,一边摇头摆尾,活像同意叶帆的说话似的。

    然后有一天,叶帆实在忍无可忍了,她对彼得说:“这是个我从没有对人说过的秘密,我真不知道我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如果我做对了,我是对不起我妈妈吗?又如果我做错呢,要纠正过来,我又对得起爸爸了吗?小彼得,你说呢?”

    于是,叶帆把她的隐忧一古脑儿地向小彼得说了。

    也许故事太长,情节太曲折,叶帆的心理状态太复杂,以至叶帆对着小彼得说了很久很久,听得小沙皮狗都有了倦意,因而露出疲态,那层覆盖到眉眼上的皮几乎都把眼睛盖住了,更显得一脸的茫茫然。

    叶帆轻轻地抚扫着彼得的头皮道:“对不起,彼得,连累你也不知所措了,是不是?这个结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解开了?”

    心结纵不能旦夕之间就能解开,但能有个可以朝夕聆听自己心声苦衷的伴侣,总能稍减心上的翳痛与烦闷。

    于是小彼得在叶帆心目中的地位是越来越重要了。

    几乎每天早上,当小彼得习惯地咬住了拉开窗帘的绳子,从一边走到另外一边,引进一室的阳光,再跳到床上去舔着叶帆的脸,催她起床时,叶帆就会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跟她心爱的小伴侣说声:“早安!”

    然后,她便兴高彩烈地看着小彼得跳到地上去,咕噜咕噜地喝着那盆特为它而设的清水,开始它早餐的第一道菜。

    生活似乎是充满了温情友爱和热烈盼望的。

    这天早上,情况有少许分别。

    小彼得醒过来时,依然做好他的分内工作。

    窗帘拉开了,外头天色还是有点灰蒙蒙的,原来在下着毛毛细雨。

    温哥华冬天的天气就总是这个样子。

    小彼得跳到床上去,舔着叶帆的鼻子,叶帆还睡眼惺忪地说:“彼得,我睡得很舒服呢,让我多睡一会儿吧!”

    说着便又转了个身,继续她的好梦。

    彼得知道主人不愿起床,于是百无聊赖地自找节目。

    它跳到床头的桌子上去,用鼻子嗅着传自纸袋的香气。

    对了,那是昨天晚上小主人要留待到今早才用的早点,小彼得是老实不客气,更兼迫不及待地伸出前爪要把纸袋的那块薄饼抓出来。

    也许是小彼得太心急之故,过分用力了一点点,整包薄饼就给推跌到地上,还正正跌进了一盆放在桌边的清水里。

    那盆水原是昨天用来洗涮叶帆房间的,要待今儿个早上贝欣或是添伯来给她送早点时,就会得带走倒掉。

    薄饼掉进去了,应该是作废了,可是小彼得并不甘心,它赶忙的跳到地上去,急急地攀着盆子的边沿,要把浮游在水面上的那包薄饼抓着。

    就活脱脱像猫捉老鼠的游戏,因着薄饼连纸袋浮在水面,小沙皮狗实在无法着力,一爪抓下去,反而让纸袋滑脱了,继续它载浮载沉的命运。

    小彼得一下子情急了,纵身向前,用力地要把纸袋抓住,被抓住了的纸袋往下一沉,反而令小彼得失掉了重心,掉到水盆里去。

    这下可危险了。

    说到底小沙皮狗还是很小,它几乎是要没顶了,只能拼命地挣扎着。要抓住水盆边,再跳出来,就是没有着力之处,只能微昂着头,不住发出吠声求救。

    叶帆朦胧之间听到了小彼得的吠声,第一个反应还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再听下去,因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了,回转身来,就看到在水盆内苦苦挣扎的小沙皮狗。

    叶帆吓坏了,立时间坐起身来喊叫:“救命呀,救命呀!”

    第三部分

    第5节突围出击

    睡房内还是寂静一片,没有声援,没有救助,连人影都不见有。

    叶帆瞪着眼,看着小沙皮狗在水盆内拼命挣扎,快要没顶了。

    她不知哪儿生来的一股力气,竟立即掀开了被,就跳到地上去,急急走前几步,伸手就把小彼得提起来,紧紧地抱在怀内,然后她听到一声惊叫,是刚冲进来的贝欣的声音:“叶帆!”

    然后她才觉醒似地望着站在地上的自己,忽而双腿一软,就摔在地上。

    贝欣扑过去,紧紧地抓住叶帆的双臂,说:“你看到吗?你看到自己创下的奇迹吗?啊,叶帆,你终于能站起来了。”

    叶帆如在梦中被唤醒过来,犹有相当的迷惘,她说:“我终于站起来了吗?可是,现在我”

    贝欣摇撼着叶帆,说:“能站起来一次的人,就永远能在摔倒之后站起来了。最艰难最困苦最没有把握最缺乏信心的也不过是第一次,有过第一次,以后一切就不再是问题了。”

    “贝欣,我应该相信你的话吗?”

    “不,你不用相信我,相信你自己,你的确有能力做到了。”

    “我是为了彼得。”叶帆看着正在怀里抖索的彼得,竟然热泪盈眶起来。

    “为了彼得的安危,你尚且脑扑服自己的心理障碍,更何况为了你自己毕生的幸福与前途,必然做得到。”

    “贝欣!”

    叶帆欢快得与贝欣紧紧地抱在一起。

    的确,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叶帆要克服的困难其实不算太难了。拯救小狈的一役让她重拾信心,她在接受威尔逊医生特派的物理治疗师给她循序渐进的训练时,进步得异常快速。正如威尔逊医生的预测:“病人的意志力往往是病例成功的关键。”

    就因为叶帆试过站起来,她知道自己可以做得到,从此就肯大胆尝试了。

    三个月下来,叶帆已经能拄着拐杖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路。

    就在一个星期天,叶帆在贝欣和小彼得的陪伴与带领下,走在士丹利公园的草坪之上,享受着那种浑身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温暖,叫她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贝欣轻轻地搀扶着叶帆,关怀而殷切地说:“你累吗?我们可以找张椅子坐下来歇一歇。”

    叶帆没有回答贝欣的问题,她只是认真诚恳得近乎凝重地说:“贝欣,为什么我会这么笨,只须加把劲就能成功的事,我竟然会躺着避着而不去尝试去努力,直把很多宝贵的光阴都虚耗掉了。贝欣,从明天起,我到店上帮你干活去。”

    贝欣让叶帆坐到公园树荫下的一张椅子上,小彼得老在她们的脚边团团转。

    “到店上帮忙不是你第一件急于要做的事。”

    “为什么?”叶帆问。

    “你有你当前的责任赶紧要负。”

    “那是什么呢?”

    “上学去。”

    这似乎是个叶帆已然遗忘了的名称,慢慢地自远而近地重现在她脑海之内。

    “我没有想过我能再上学去。”叶帆道。

    “你也没有想过你会从床上爬起来,再自由地在地上走动,对不?不都是一步一步地恢复旧观了。所以说,叶帆,你要好好地念书,重新追赶功课。”

    “可是,贝欣,你呢?”

    “我?”

    “对呀,我能做的事其实你就更能做了,你比我强得多。”

    “别说这些孩子气的话,我不同你。”

    “为什么不同?”

    “我需要照顾成记饭店和我们一家。”

    “以前没有你,成记饭店一样能撑得下去,不是吗?你已经尽你的所能令叶家气象一新,且挽救了一条没有用的生命,你还要为我们多做些什么呢?贝欣,你该为自己想一想。”

    叶帆差点?*党隹诶吹囊痪浠笆牵骸案谖野职趾笸犯苫钍遣换嵊星巴镜摹!?br>

    可是,她怎么样也说不出这么一句直率话来,不是单为怕伤贝欣的心,而是伦常尤在,她是她父亲的女儿,这重尊卑有别、亲情至上的枷锁一直搁在叶帆的肩上,成为沉重至极的负担。

    她所有的行为思想都无法解脱这个桎梏。

    于是,叶帆只能解释说:“贝欣,呆在成记饭店一辈子是浪费了你的人才,你有潜质可以突围而出。”然后叶帆再加多一句解释:“那时你再回过头来关照我们也不迟。”

    贝欣道:“你的这几句话真是对我至大的恭维,也实在是我很大的安慰。”

    “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

    “那么,我和你一同上学去。”

    才这么说,小彼得就在贝欣的脚边吠起来,好像表示它也认同。

    直把贝欣和叶帆笑弯了腰。

    贝欣这才正经地说:“且看着办吧,我可以辛苦点,晚上腾出时间来念成人夜校,我听电台有这种学校的介绍。”

    叶帆忽然醒悟地说:“很好啊,我日间上课,晚上回店里来替你管帐,你便可以有时间上成人夜校了。”

    二人兴奋地紧紧地握手为凭,委实是太高兴了。

    日子似乎在她俩逐步实现计划中度过。

    当然贝欣心里明白,现状决不是她生命旅途上的一个一成不变的模式,在往后必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编排不断发生,影响着她的人生抉择和方向。

    总算经历过不少磨难的贝欣,并不害怕变迁与逆境。

    正如她对叶帆说:“能够站起来一次的人,就等于他已有了这种摔倒在地也必能翻身的能力了。”

    前景再坎坷,前途再崎岖,贝欣还是满怀信心地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脚踏实地,做好份内之事,把成记饭店管理得好了,手上多一点积蓄,以备不时之需。

    这天下午,贝欣趁店内客人稀疏之际,挽了一大桶的水,到饭店外头洗刷玻璃窗。

    有位穿著整齐的中国男人在店门口来回踱步,看样子是在等候车子来接载他的。

    大概等了五分钟左右,对方就忍不住向贝欣说:“姑娘,这儿是唐人街的成记饭店,是不是?”

    “是的。”贝欣答。

    “这附近还有没有成记饭店?”

    “没有了,只此一家。”

    “我约了朋友来接我,总候不着他,真怕等错了地方。”

    “这一连几条街都是唐人街,我们这儿是片打东街,你的朋友有没有弄清楚?”贝欣看对方斯斯文文的,故而便热心地提点他。

    “这我可不知道了。”对方有点急躁起来,能借个电话用,让我问清楚吗?“

    贝欣点头,道:“进店里来吧。”

    贝欣从柜位后面取出了电话给那位男子,让他把等候地点跟朋友说清楚。

    放下电话之后,男子瞥见了柜台下摆设的香烟档,便道:“你们也卖香烟?”

    “对呀,赚外快。”

    “那么,给我一包‘三个五’。”

    贝欣取出了香烟,跟着,又有点犹豫:“先生,如果你不吸香烟的话,不必为了借用过电话就光顾我们。”

    那男子听了贝欣的说话,有一点点的感动,再瞥了电话筒一眼,便说:“你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人,不贪小便宜,我恐怕你会被老板责难。”

    贝欣笑,也随着对方的目光,瞥见于电话筒上贴着的张纸,是这样写的:“如非光顾,借用电话免问。”

    贝欣随即会意,便答:“没关系,反正老板不在店内,做生意要细水长流,以后你有便经过成记,真的肚饿了,就请来尝尝我们的小菜面食,蛮不错的呢。”

    对方笑道:“这才是做生意之道,难得之至。”

    “谢谢你。”

    “我是吸香烟的,但其实真的不需要买香烟,因为我们公司是做香烟分包销生意的。这是我的名片,你以后到我们批发部,拿着这个名片说是我介绍的,就会有特惠折扣。”

    贝欣接过名片一看,欢快地说:“那真是太好了,比光顾我买一包烟还要叫我赚得多呢,多谢你,伍先生。”

    “不必客气,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好使我交带发行部。”

    “我叫贝欣,贝壳的贝,欣赏的欣。”

    “姓氏很特别,你是哪里的人士?”

    “我原籍上海,但在广东小榄出生。”贝欣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再看看那位伍泽晖的名片,欢快地说:“我跟姓伍的真有缘份呢,我外祖母也是姓伍的。”

    “是吗?她也是上海人?可能我们有宗亲关系呢。”那位叫伍泽晖的半开玩笑说。

    “对呀,她也是上海人,我外祖母的家也在上海经营香烟业的。”

    “是吗?”伍泽晖有点狐疑:“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伍玉荷。”

    “嗯。”伍泽晖沉吟着:“伍玉荷?”

    罢于此时,成记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汽车鸣声,是来接伍泽晖的车子到了。

    “车子等到了呢。”贝欣给伍泽晖说。

    伍泽晖犹豫了一下,道:“在这店就能找到你,是么?”

    “对的。我会先去找你,入货。”

    “很好。”

    “再见。”

    这天的际遇是令贝欣欣喜的,这证明她的从商以至处世的道理是对的。

    贝欣老跟叶启成说,不要执着于琐细便宜的小事,做人做事总要从大处着手,把眼光放长远一点。

    就以借用电话为例,叶启成就是不愿意提供这种方便,坚持要把电话收到柜台之后,他老是埋怨:“走进成记来不是光顾的话,就别进来好了,借电话借厕所,一律免问。”

    贝欣的意见不同,她认为:“不费分毫而帮了别人,何乐而不为,况且,店内多几个人进进出出也是热闹。”

    贝欣并不单纯是为了得着一条能拿到香烟分销商折扣的门路而高兴,而是为着证实了人与人之间的确是有互相尊重互相帮助的道理在,以致令她对生命更加添信念,更不畏艰苦。

    事实上,贝欣再明白不过,活着的每一天都不一定是晴天,很多时刮起大风,洒下滂沱大雨,也得顶着过。哪来的力量呢,就全凭意志和信心。

    贝欣完全是有备而战的。

    只是她没有想过突然而来的一场狂风暴雨会是如此骇人,连素有心理准备的她都要抵挡不住。

    暴风雨的前夕,额外的宁静。这一夜,碰巧贝欣要到成人夜校上课去,赶在成记饭店收铺之前回来,帮叶帆点数收银及打点一切。

    很意外地,贝欣回到成记去时,竟见着叶启成在动手炒面。

    这些日子来,一到入夜,叶启成就走个没影儿,一般不在赌馆留连到天亮,是不会回家来的。

    贝欣望望饭店,已无其他客人,因而问叶帆:“还有人要外卖粉面吗?”

    “没有。爸爸说给我炒个面做宵夜。”叶帆的语调是轻快的。

    “嗯。”贝欣回应了一声。

    看着叶启成摆出了一桌子的小菜,贝欣心上就有着些微的不安。

    凡事过分的反常,未必是好事。

    “来,来,我们一家人吃顿好吃的宵夜,试试我的拿手好戏。这干炒牛河可真是讲功夫,成记饭店初开张时,靠的就是这味招牌货,那些住在大温哥华的华侨,哪怕是开半日的车,也要来吃我的云吞面和干炒牛河。”

    叶帆倒是很开胃的,满满地盛了一碗,低着头有点狼吞虎咽地吃着。

    “是饿了吧?”叶启成吃吃笑着问。

    “我今晚干了粗活,把贮物房的罐头杂物归了类,以便盘点清货,于是肚子都饿扁了,很能吃。”叶帆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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