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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回 受恩百姓男妇感洪仁 积德贤朗父母膺上寿

    钝翁曰:秉公道之人,在嫡亲侄儿跟前,亦争不去,诚可太息。争家礼者,越行不得。倒不如凶恶而争家财者,还得便宜。然便宜虽然占去,而杀才之名已布于乡党邻里矣。

    因二十金之故,便致父子割恩合气,苏季子贫穷则父母不子之叹,千古同然。

    薄氏这薄,大约已非一日。方器生之气,亦未必今日方才气生也。今值方生气之时,恰遇宦萼,得其解囊一赠。气者不气,薄者不保银之为银,真通神之物也。此写薄氏欲去而未去,前写权氏去而仍是未去。妙。

    详写刁桓、父岳之结局,非无味之赘笔,亦是劝人做好人之挥欺寡妇孤儿,谋夺其职。刁千户夫妇终日醺醺,只取快一时,生此等子女,以至灭门出丑。悔男子之身已终,只剩一母氏寡居苦守。

    为殓乃必至之苦情,幸邻居一有美一有遇宦萼而使尸骸不致暴露,子女皆有所归。宦萼之阴功固大,而圣人里仁为美之言,不可不知。

    口角之交,因些微小利,以至性命相搏,恐此人面兽心之朋友世不乏人。

    势败奴欺主,古今一辙。没奈何之懦主遇无良之恶仆,将奈何?向小娥所劝,宦萼所行诸善事,一则见小娥之才,二则总是要宦萼做到一个绝顶的好人。

    琼州府知府焉得还穷?其穷者,因有没福之子故耳。其子没福,家业一赌荡尽,几至流为饿殍。虽有后而实没得后矣,所以子名牧福,父名牧德厚也。屈攀桂、仰氏既屈于下僚,而仰攀富贵之上司以为荣。得一没福之婿,只图目前之热闹,不虑儿女之终身,何其愚也。若不遇宦萼,其女尚可言哉?可为攀高结贵者戒。幸其女名绅姐,故屈而尚有能伸之时,后随父之通州也。

    屠四、刁桓、曾嘉才,与众赌榻同此一结,不但了去众人,且见放赌者、好赌者、局赌者,一遇廉明官府,如魑魅之见皎日,自然尽化为乌有矣。详写曾嘉才之妻女子媳者,因一赌字,以至家破人亡。可见赌字大害,一至于此。贪赌之流见之,亦知稍警醒否。作者之意是要劝诸人不可如此,切勿错会起来,竟去效颦。不但负作者之心,真成一大笑话矣。

    写宦萼在贾文物家豪饮,非谓其量宏也。特写其大醉后,尚能有不平之鸣,与裸妇同卧,犹能自持,较坐怀不乱尤难。总是要将他高抬到十二分地位。

    赵酒鬼与正传虽无涉,写赌字之害已毕,更写一酒字之害以做衬耳。宦萼代众穷黎还拖欠,虽是一片热肠,然对知县所说的话,仍然膏梁公子气味,故妙。他虽心地变好了,如何便能一旦贯通到无所不知的地位?仍带三分呆气者,写公子不得不如此。看者要知作者之心,因要写公子之呆,非作者之有呆笔也。看者勿被作者又笑其呆。

    宦萼之美事叙完,而用两个同心报德之人以终之,妙绝。先用一开首之赖盈报信,总结上文,更妙而又妙者。

    两回大书,受宦萼之恩德者多矣,无不领而谢之。只头一个刘太初竟却而不受,出人意外。有众人之受,方完宦萼之善心;有太初之不受,方显其高节。

    宦萼失身在泰安州,妙甚。泰安者,太安也。以为至此安然无虑矣,不意反致被盗。人生快意处常失意,亦同此类。

    宦萼领回官诰,虽与积德事无关。这两回书将宦萼善事写完,见冥冥之中亦报其德,使祖父受朝廷之恩荣。恐人看不出,故写途遇鲍德,又为写一报德同心之人,直送他到卢沟桥也。

    第二十回 受恩百姓男妇感洪仁 积德贤朗父母膺上寿

    话说宦萼见了曾公道,忙下马近前。举手道:“公老为甚么动怒?”

    他一看,认得是宦公子,忙举手道:“失瞻得罪,尊驾往那里去?”

    宦萼道:“偶从此过,见公老在此说话,故来听听。这二位是谁?有甚么事,以致你发怒?”

    曾公道道:“老爷,你是位贵公子,明理的人,见的又多,你就评评这个是非曲直。这是我两个舍侄。”

    指着那大汉道:“这是我前头先嫂生的,名字叫做曾嘉才。”

    指着那一个一脸血的小后生道:“这是我先兄续的先继嫂生的,名字叫做曾嘉礼。大的这个奴才,小时不知花了先兄多少银子。先兄当日还有几千金过活,单替他娶媳妇,就花了七百多银子。前年先兄临危时,请我到跟前,替他二人分家。房产地土一样均分,只有一千两银子。先兄是极公平的,说道:‘大的若论起来,这银子他一分也不当得,他用过何止千金?今日若单给小儿子,人未免说我偏心。这银与大的三百两,小的七百两。他虽然分的多些,他还不曾娶媳妇。要论起,大的当日娶亲,就差不多用了七百两。这只算与小的娶亲的银子,家俬还不曾分着一个钱呢?’去年大的这奴才,又刻薄,又不长进,龙天不佑,把一分家俬就输得精光。着了急,来同这小的闹,说他多分了银子。小的还知道些人理,请了我到他家。他道哥哥输光了,看着他那样子也过不去,把他父亲多与他的那二百银子与了哥哥。这却均分了,说了个断绝,此后再不许胡闹。当初,先继嫂问他娘家要了个小丫头服侍,后来先嫂去世,这丫头就归到小舍侄跟前,至今也生了两个孩子。大的这没廉耻的奴才,不好闹银子了,要来分这丫头。小的说:‘不要说我这丫头是母亲问外祖母要来的,就是父亲银子买的,今日跟我兄弟养了儿女,哥哥也不好卖了分的。’大的决定不依,说:你要留这丫头,该多少身价,要兄弟冲出那一半银子来与他。小的急了,说:‘你当日娶嫂子费了七百两银子,也该冲出一半来给我。’他没的说了,说兄弟把嫂子比了丫头,又赖他说要卖嫂子分银子,把兄弟打得头破血出。老爷你请想,天下可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我来说他两句,他还往着我跳。老爷你请看看,他那气象可看得?我定要送他到官,处治这奴才,才出这口气。”

    曾嘉才翻着眼睛瞅着他叔父,道:“我劝你老人家将就些儿罢,不要太做出来给我看。我知道你老人家卫护他。鹁鸽儿拣旺处飞,他是有钱的侄儿,自然该心疼的。你老人家送我到了官,料道没有我的死罪,我出来不打死他,也不是人娘养的。拚着替他偿了命,大家撂开手,那时你老人家也没有偏的了。”

    那老儿越发怒起来,上前要拿头撞他。

    宦萼拉住他,道:“令侄那种气质,叔叔都不认得,人伦都没了,可是同他讲得理的?公老,你是盛德的人,不必与他较量。若经了官,徒伤骨肉之情。知道的是他理亏,不知者还道是你偏护。这种人不睬他就罢了。”

    那曾嘉才自幼不孝不友,俗语说的,天是王大,他是王二。毫无忌惮。人背地起他个混名,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都叫他曾杀才。他听见宦萼说了这几句话,那里还依得?因见他样子体面,还不敢十分动粗,只气狠狠的白瞪着眼,望着宦萼道:“我各人家的事,用不着你费心,别扯骚蛋子。老廖怎么死了的?操心死的。一个鼻子三眼,多出了一口气儿。一条裤子三条腿,多了你这个管。这才是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咸操心。”

    傍边看的人认得宦萼的,齐都喝道:“你这人红了眼,人也认不得,这是宦大老爷,说的是好话,你满口胡说的是甚么?”

    他听见是宦公子,也就软了三分,不敢再说。

    宦萼听了他说那几句可恶的话,心中大怒。又回想道:这样不孝不友的下流奴才,我同他一般见识做甚么?冷笑了一声,问他道:“你到底要你兄弟多少银子?”

    他道:“那丫头烂不济也值五十两,我该得廿五两。”

    宦萼叫小厮称出廿五两银子来,对曾公道道:“公老,我看你小令侄还是个孝弟知礼的人。我与那凶徒这银子,替你小令侄解了兄弟之仇。”

    又向众人道:“列位亲翁皆在这里,这个恶人不是我没本事处治他。我今要处治他,他方才骂了我,人不知道的说我小器。我如今倒给他这银子,此后他再来与兄弟打闹,叫他兄弟去对我说,我送他到衙门里,替曾家除了这一害。”

    叫小厮将银子撂与曾嘉才。宦萼道:“曾老不必生气,也请回罢。”

    曾公道道:“寒家不肖的事,倒破费老爷。”

    同着嘉礼作揖谢了。宦萼向众拱了拱手,上马而去。那曾嘉才拿着银子,披上衣服,敞着胸,欣欣得意也去了。是个下流无耻的人,泼皮形状。宦萼正走着,见一个老儿拉着一个小伙子,许多人在那里劝。宦萼看那老儿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他的姓来。问他道:“你老人家好面善,你为甚么事?”

    那老儿认得他,答道:“宦老爷,我是葛子恩,你贵人不认得我了么?这是我那不长进的儿子,叫做葛器。我一生一世苦挣了廿两银子,我两口子都年老了,留着做棺材本的。他殴死殴活定要借去做生意,去了几个月,不知在外边怎样嫖赌,花光了回来,说是折了本。这样不孝的奴才,我定要送官处死他。”

    宦萼道:“你老人家有几位令郎。”

    葛老道:“这一个就足够了,我还禁得有几个?”

    宦萼道:“你既然只这一个,要送了他,后来老了靠谁发送?”

    他道:“我死了,靠这奴才,还有本事挣口棺材与我么?不过是狗拖猪啃。不如今日送死了他,我且出这一口气。没有他,我倒罢了。古语说: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阳沟里,就是棺材。我也顾不得这些了。”

    宦萼问葛器道:“你怎就花了你父亲的银子,叫他这样的恨怒,割恩绝义的?”

    葛器道:“老爷,这事冤屈死人。我又不嫖又不赌,如何会花?时运不济,两三次生意做不着,就折得个精光。我家老爹和我合气,咬住这么说,叫我没得辨,只得凭他老人家罢了。”

    宦萼叫小厮称了廿两银子做棺材本,道:“你父子好好的回去罢。”

    那老儿笑嘻嘻的道:“怎敢当老爷赏?”

    一面推辞,一面就纳之于袖了。葛器叩谢,宦萼拉他起来。他父子二人欢欢喜喜,一点怒气也无,和和气气说着话回去了。

    宦萼骑上马正走,忽见一家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气愤愤的,脸脖子胀得乌紫,靠在门枋上。内中一个妇人泼声泼气的大骂。宦萼勒住马,问那人道:“你姓甚么?为甚事气得恁个样子?”

    那人正受了一肚子脏气,没得诉处,听见问他,往内指着道:“老爷请听听。”

    宦萼侧耳听时,那妇人骂道:“穷忘八,人家嫁汉子原是图吃图穿,叫我成日熬清受淡的。你既没有本事养活老婆,留我做甚么?你与了我休书,像我这样的能干老婆,不是说大话,怕嫁不出好汉子来么?三只脚的蟾寻不出来,像你这两只脚的汉子,要无千带万多的很呢。”

    嘴里骂着,把桌子板凳打得一片声响。宦萼听了,问道:“端的为甚么缘故?”

    那人叹恨了一声,道:“小人叫做方器生,这妇人是我的妻子薄氏。成日家横草怕拈,竖草怕动,只是要好的吃。小人开了个小酒店,苏碟小饮,就在这巷口。倒好来,每日无移的赚钱数银子。一日除日用之外,还有多的。每晚有剩下的荤菜拿回来,又带两壶酒与他消夜,一句闲话也没有。小人前因病了,两个来月就把本钱花用了。如今不做买卖,没得给他吃,终日这样吵吵闹闹的。刚才吃饭,他要买些熟肉吃。家中又没一个钱,连饭碗都摔掉了。骂了这半日还不祝”

    宦萼道:“你这酒店也得多少本钱。”

    方器生道:“桌凳壶碗锅灶器皿家伙都是旧有的,不过买些鸡鱼虾笋香肠肉什件肫肝之类,酒是抬两坛卖两坛,四五两银子就够了。”

    宦萼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给他,他不敢接。宦萼笑道:“我给你做本钱的,你收了,我还有话说。”

    遂下马,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方器生谢了,拿着进去。

    宦萼轻轻蹑足跟了去,在窗下窃听。那方器生到了房中,薄氏骂道:“倒运鬼,背时鬼,你今日晚上没有肉与我吃,我明日早起卷卷拍拍屁股,各人寻好汉子去,你不要见怪。”

    方器生把银子往桌子上一丢,说道:“不要骂了,等我明日发市,开了辅子,写休书与你另嫁就是了。”

    那薄氏正骂着,一眼见了银子,一脸的笑。忙跑到跟前,道:“好东西呀,你是那里的?”

    方器生道:“你是要去的人了,管我这闲事怎么?”

    那薄氏笑嘻嘻的道:“你有了银子,大风大雨的,我望那里去?”

    方器生道:“你妇人家好见短,见我没挣头,就要嫁汉子去。见了银子,就不去了。”

    那薄氏笑着道:“你道我当真要去么?恩恩爱爱的夫妻,往那里去?不过是激你的意思。不亏我这一激,你肯弄这银子来么?不说买些好肴打两壶好酒来谢谢我,倒还说我的不是。怪不得人说男人没良心,还是我妇人家的心肠好。”

    哈哈的大笑。方器生又是那生气,又是那好笑,便道:“你吵闹了这些日子,此时见了银子,就说这些鬼话。”

    薄氏笑道:“你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难道自己的贤德妻子拿假话激你,都听不出来么?你今后开了辅子,有得酒肉我吃,看我可做声?再要吵闹,就舌头上长个碗大的疔疮。你不听见人说,八十岁的妈妈嫁人家,不图生长只图吃么。况且嫁丈夫图的是甚么?原图上下两张嘴都有肉吃。”

    又笑个不住,道:“不要讲闲话,且快拿钱,把银子买些酒菜来,我替你道喜。”

    那宦萼忍不住好笑。

    出来上马,又走到一条街上。见两个人厮揪厮扯,打得头破血出,口中祖宗父母无样的那恶言语都骂了出来。就像有杀人的冤仇一般,要以性命自搏的样子。宦萼不知他们有甚么大仇恨,恐内中伤了一个性命,忙叫小厮将他二人分开。叫了一个到跟前,问道:“你两个人姓甚么?有甚么冤仇,就到这样死命相打?”

    那人气狠狠道:“我姓任,因家中开个小面铺,人都顺口叫我做任面。”

    指着那人道:“他姓寿,名字叫做寿新,是我的紧邻。我两个自小儿光着头就相好,还拈过香,磕过头,拜过弟兄。对天发誓,愿同生同死,有官同做,有福同享。做了这些年的好朋友,连脸也不曾红过。我家卖八鲜面、鳝鱼面,那残汤剩水,他也不知扰过我几千次了。今日同他出来闲走走,前面人走腰里掉下一百文钱来,我先看见,就拾了起来。他说无义之才应该均分,我不分给他,他就揪着我打,要同我拼命。老爷请评评看谁的是,谁的不是。”

    宦萼先当有多大的事,听说只为一百文钱,笑了笑,叫过寿新来,道:“你们既是好朋友,这一百文钱能值几何,就到这样地位。他虽刻啬,你也太觉小器。”

    寿新道:“老爷好轻巧话,一百文钱我应得五十,红糙米买得二三升,够家中一日过活,他凭着甚么理该一个人独吞?他说我扰过他几千回残汤剩水,我家卖熟牛肉,那剩下的骨头骨脑,他也不知扰过我多少担数了。这没良心的想吃独食,叫他一家子吃了打脊梁上过,我同他兑掉了这命才罢,我也认不得这样的朋友了。”

    宦萼道:“你们不过是酒肉相交,原算不得朋友。事礼不大,我替你两个解了仇恨罢。”

    叫小厮取出一百文钱来,递与寿新,道:“你两不必再讲,各自去罢。”

    寿新接钱在手,满脸是笑,道:“倒多谢老爷了。”

    向任面道:“我们多年好朋友,不要为这点子事薄了面皮。这位老爷给我一百文,你也是一百文。我两个打个平火,和好了罢。不要给人看着我们为这小事,薄嚣嚣的笑话。”

    任面笑道:“老弟,你说的是。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打闹的是甚么?”

    两个人搂肩搭脖,嘻笑而去。因这两个人面兽心的人,有一调驻云飞感叹世间的朋友,道:朋友交情,道义当年尚有人。近日相亲敬,势利胡厮混。哎,一遇事来临,相推不认。腹笑心诽,反面无情有甚。看而今,友道场中没一人。

    宦萼见他二人去了,又是好笑,又是可叹。打马正走,见一个褴褛不堪的人,拉住一个体面骑马的道:“我没吃没穿,你可怜见我,多少帮补我些。不但是你的厚情,也只当积阴骘。”

    那人马上道:“你快放手,不要胡缠。我要不看情面,打你一顿好鞭子。”

    那穷人拉着不放,哀求道:“你不看我,也想想我去世的老爹情面,你忍心看着我饿死了么?”

    那骑马的道:“你饿死了,干我屁事,我各人有事,还不放手?”

    扬起鞭子来要打。这穷人只得放手,他打马而去。这人跌足切齿道:“天地间有这样没良心的人,求老天看着他罢了。”

    宦萼看见必有缘故,叫他到跟前,问他详细。这人滴泪道:“我姓穆名鼐,也是世家子弟。因无营运,坐食山崩,一贫至此。方才这骑马的姓吴名天良,他祖父在我家当了几辈子家奴。先父在日,念他十数年的勤劳,就把一家白放了出去为民。他原是凤阳府人,就回他故乡去了。不知几时他发了财,在凤阳总督标下钻谋了一员承差官。不知有甚事,差了到这里来。我今日遇见他,求他资助些须。他不但一文舍不得,反使势要打我。老爷你说,世上可有这样无良心天理的人么?”

    宦萼听了,十分恨怒。见他贫寒可怜,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给他,他再三称谢而去。宦萼一面走着,不胜长叹道:“都不过为些银钱,父子夫妻弟兄朋友主仆皆不相认,世风至此,真堪堕泪。”

    一路叹息而回。

    又一日,他到了一家门首,举目一看,真是桑户绳枢,茅檐草舍。萧条景状,鄙不堪言。听得里面一个女孩子声气,哭得十分哀恸。又不好进内去问,勒马等了一会,只见两个人打里面出来,叹气连声道:“可怜,可怜,看这个样子,真乃伤心。说不得我们行个好,弄碗饭给他度着命。”

    宦萼忙下马问道:“是甚么事?可对我说说。”

    那二人看了他一看,答道:“这家一个寡妇姓毋,他男人叫做终声,早殁了。他从小守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孩儿,不肯改嫁。今年儿子十八岁了,女儿是十六。这几年靠着儿子卖灯,他娘女两个在家做针指度日。这毋寡妇已死了五六日了,家中一个钱也没有,棺材也买不起。他有个小叔在乡里雇与人家做长工,他儿子终小大去寻他叔叔来弄棺材。去了这几日,还不见来。就来了,还不知可有本事弄口棺材来不能?这妇人孤苦伶仃守了这十来年的寡,死了连棺材也没有。现在现地的撂着,岂不可惨。幸亏天气凉,若是夏天怎处?他家这个女儿,日夜守着娘尸哭,家中一颗米也无有。我二人是他左右紧邻,才来看看,商议弄碗饭度他的命,故此说伤心。”

    宦萼听了,甚觉惨然。道:“你二位同我进去看看。”

    二人同他入内中,见死尸放在门板上,那个女子坐在地下哭娘。宦萼道:“小大姐,不要哭了。你起来,听我说话。”

    那女子也就住了哭声,站起来。宦萼叫小厮称了十五两银子,对他道:“你不必伤心了,这银子与你,就烦这二位替你母亲买口棺材装殓了。等你哥哥回来,就抬去埋了罢。多的银子,你兄妹两个做件衣服穿,买些柴米度日。”

    又对那二人道:“他母亲死了,这个孩子无依无靠,他叔父要来不消说了。倘不来,就烦你二位替他寻个好人家嫁了罢。不然,靠那里过日子?”

    那一个道:“小人贱姓凌,名居美,倒有一个小儿。这个女孩子我素常知道他很好,不出言不出语的,做一手的好针线。只是不敢做这门亲,恐他叔叔后来有闲话。”

    宦萼道:“只问这女孩子情愿不情愿意。他若愿意,你只管做了。若他叔叔有后话,我姓宦,你来寻我,我与你做主。”

    他二人方知是宦公子。宦萼又问那一个道:“你贵姓?”

    答道:“贱姓梅,名仁。”

    宦萼道:“我做主婚,就烦你做个主媒。”

    那梅仁说:“老爷既有此美意,小人情愿做媒。”

    因对那女子道:“这是你的造化,遇见了老爷这位大恩人。凌大哥的儿子凌保,是你常见的。你若情愿,就过来谢了老爷。”

    好。这人善于做媒,这女子肯与不肯,如何好答应?叫他拜谢,愿与不愿意在其中矣。那女子也正在无处归着的时候,今得了婆家嫁丈夫去,有甚么不愿?就过来叩头。宦萼道:“不消,请起。”

    又对那凌居美道:“等他母亲棺材一出去,你就接了他去罢。”

    凌老也称谢了,宦萼方回去。

    凌居美去买了棺材来,把那毋寡妇装殓了。这女子是他的儿媳,自然不同。回去叫了婆子来同他做伴,送茶送饭,好不应心。那凌保也来帮着照看,替他家买柴籴米,烧火挑水。凌居美又忙忙买布替儿子媳妇做衣服被褥,收拾房子床帐。

    又过了两日,终小大方回来,说:“寻了叔叔几日,找不着,不知何处去了?”

    问起棺材来历,凌居美同梅仁把宦萼事对他说了。那小子正虑妹妹无处依靠,见有了人家,也甚欢喜。凌居美把银子递与他,道:“十五两银子,除买棺材并换钱买柴米等项,共用三两五钱,这是十一两五钱。你可收了。宦大老爷叫剩的与你同妹子做衣裳穿。如今你妹子既与了我家做媳妇,衣服是样都是我做,这银子留着你做本罢。”

    那小子也就接下来。

    次日,雇人将他母亲抬了去,与他父亲合葬了。凌居美烦了梅仁的娘子送了衣服来,叫那女孩子洗了个澡,通身换了,接到家中,与儿子成了亲。第二日,凌居美带着儿子凌保同终小大到了宦萼家叩谢了。

    再说那宦萼舍了棺材银子,这日到了家中,在侯氏房内,小娥也同坐在一处闲话。宦萼喟然叹道:“如今的人,不但鳏寡孤独无衣食的甚多,死了没棺材的也不计其数。我遇着的就施舍了,我遇不着的却怎样。我想了一个道理,我既行好事,不如开个大棺材店,专舍棺材。各处贴了报了,但是没有力量买棺材的人家,就来抬去,这岂不妙?”

    小娥道:“老爷安心做好事,可行的也甚多,不止这一件。”

    宦萼道:“我一时想不起,有见不到处,你有何高见,只管说来。”

    小娥道:“譬如舍棺材的这件事,人既连棺材买不起,定是穷到极处了。虽然舍给他一口棺材,抬钱又出在那里?何不每舍一口材,再与他一两银子做抬钱并埋葬工价。再者,人家有祖坟地的不消说,抬去埋葬了。或没有坟的,或是外乡来的人,又叫他何处去寻地?老爷再买几块义冢地,有没地者,愿葬只管来葬,不愿的也不强他,这岂不是一个阴功做到底?”

    宦萼大喜道:“想得好,就是这样做。”

    他又道:“这是为了死的。既做好事,要一视同仁,生的也要为。如今人穷财尽的时候,贫人很多,无归的人也不少。何不再盖一所大养济院,凡是无依靠的人,或年老无子,或疲癃病者,都养活着他,终年给以衣食,这可不是养老了。如今人为穷了抛下小男碎女的甚多,再盖一所育婴堂,雇些有乳的妇人,收留人家抛弃的婴儿。养大了,有没儿女的人要去养活,就与他领去,这不是慈幼了。这两件阴功莫大。还有一种病人,困穷了没钱吃药捱死了的也不少。再开一座大药铺,修合各种应病的丸药,施济贫民,也算得一件好事。”

    宦萼道:“你是读书大通人,见得到,虽带三分奉承,却是自己觉得不甚通,自愧不如语。再想还有甚好事说来,我一并奉行,你也有一半功德。”

    小娥道:“这是我成全老爷做个全美好人,我有甚么功德?要说好事可做的甚多,也说不荆只在性长,遇着就做,力行不倦方妙。若半途而废,就把前功尽弃了。即如修桥补路,冬夏舍茶汤舍衣服,那一件不是事,强如斋僧敬道,做那无益的事万倍。还有一个济贫的法子,叫做不费之惠。拿十万金开一座当铺,多的不当,富的不当,专当与穷若百姓。成两的就不当,只当三钱五钱的,只要一分利息,够房租工银那就罢了。虽不赚钱,却不得折本,穷人却沾了多少恩惠。还一件要紧的事,如今讨饭吃的先生甚多。只认得一本百家姓,公然就去教学。偏有这些瞎东家,只图省束,也不管好歹,就送子弟去读书,白花费了多少钱。念上几年书,连一个字还不认得。我听得说有一个姓张的,名字叫做东旭,是人家的一个逃奴。他领着一个儿子,无可糊口。到了一个村中,夸他大通,会教学,拿班做势,装出那假斯文的样子。那村中有个姓马的,就做领袖,替他纠合了一二十个学生念起书来。这姓张的虽认得几个字,却不多,教得别字连篇,可怜一村的人竟没有一个知道。有一读书人在那村中过,在他学房中歇脚,听他教一个学生的书道:‘伯牛有疾,子问之,自庸执其手。”

    又教一个:‘在下位,不拔上。’这人大笑而出,遂替他哄传,称他为拔上先生。牖字认不得还罢了,连授字都认不得,就公然去教学生,岂不可笑?他这样不通,教了几年,竟还发了财,真是异事。老爷如今开几个义学,延请先生宿儒,设帐一年,厚资馆谷。人家的子弟不计金厚薄,即穷无力者,只管来念。虽不能保得个个做秀才中举中进士,再没有个一字不识的,成就人家多少子弟。这件阴功却也不少。虽然使这些混帐不通的先生讨吃无路,原是他自己作孽,也怨人不得。况他不知坑了人家多少儿子,就饿死了他,天理当然,也不为罪。”

    何不叫此等先生也来入学读书?宦萼此时一心要行好事,二来又是新来的次妇人善意,二善相合,他就力行起来。腾了几间闲房子,接了向惟仁一家过来,请他掌管当铺。兑出十万金来做本,一分行息,专当与穷民小户,每年送他劳金二百四十两。又叫了邬合来监管养济院、育婴堂、棺材店、义冢地、各处事务、支放银钱、给散粮米,一年也与他一百二十金酬劳。又开了七八处义学,烦梅生请了几位老成在庠的通儒,平儒也在其内,每位一年金五十两。拨人承应,一日三餐上好供给,教训生徒,招揽有志上进者来念书。他又买了千亩良田,将族中这些穷户,凡系同祖传下者,不论亲疏远近,一年按人口大小给以衣食,有力者不在其内。又置了五千金佃房讨租,为这些人婚嫁死葬之费。就选了两位年高族长,一正一副,掌管出入。他把诸事都安排得停妥了,自己还在外边寻着好事做,勇猛力行,全无倦怠吝惜之心。

    一日清早,到了上元县衙门口。见有带枷者数十人,绳拴者约有百余人。内中还有妇人,都有差役带着。宦萼不知是甚么缘故,心中动疑。上前问那些差役道:“这都是些甚么人?为了甚么事?”

    差人认得是宦萼,忙上前答道:“这是本县管下各乡各的排年里长,拖欠钱粮,拿来追比的。”

    宦萼道:“为何有枷的?又有拴的?”

    差人道:“枷的是早拿来的,今日到限,带来打比较。拴的是新才拿到的,见了本官,少不得都要枷责。”

    宦萼道:“他们这几个穷百姓,能欠多少钱粮,就这样的枷打。”

    差人道:“欠户多得很呢,万人还不止。拿不得这许多,这都是为头的,追比着他们,好叫他催征。”

    宦萼又道:“一户也该多少?”

    差人道:“这个不等,也有欠几钱的,还有欠几分的,成两的少。虽没有甚么多欠,总起来银数就多了。”

    宦萼道:“他们欠的既不多,何不完了,了却一件事。”

    差人道:“人户多了,这都是那穷苦极了的百姓。无衣无食,要一个钱也是艰难的,如何得能够完官?”

    宦萼道:“怎么又有妇人?”

    差人道:“他丈夫躲得没影,小人们空回要受责罚的,不得已才带了妇人来抵搪缴批。”

    宦萼听了这番话,又看见这些贫民形状,甚是不忍,激出一腔义气来,道:“甚么话?为民父母,不能体恤民情,这样的穷百姓,还拿来胡敲乱打。这却是呆公子,不知做官的苦。一个良善好民,又不曾做强盗,做窝主,为何拿人妇女?余谓话虽是呆公子,心却是大菩萨。都替我放了,我替他众人一力全完。”

    众差人不敢不依,都把项上的绳子解了。

    众人听见说他一力代还,跪在地下,响头磕得震耳,那些带枷的也两手扶着枷叩首。宦萼道:“你们起来,我会了知县放你们。”

    众人欢呼踊跃,一个个欢欢喜喜,不像先那样愁眉苦脸的了。

    宦萼催马到衙门口,道:“进去对你们本官说我来会他。”

    那阴阳生往里飞跑。顷刻,仪门大开,阴阳生回道:“请老爷马上进去。”

    宦萼昂然直入。进了仪门,见知县在甬道旁拱候。原来这知县的祖父与宦实是会榜同年,他还算宦萼的年侄。宦萼忙下了马,他让进后堂坐下。门子送上茶来,吃罢接去。

    知县见宦萼满脸怒容,道:“老年叔尊面为何有不豫之色?”

    宦萼道:“我才在衙门外,见许多穷百姓,一个个披枷带锁。问起来,说是拖欠钱粮的甚么排年、里长。这的的确确是公子话,他不知排年、里长是何物。众人该钱,拿着他们枷打,也忍心么?况且说这些欠户,连衣食都没有,为民父母的,还该可怜他才是。就是这些排年、里长,也未必都是有钱的人。别人不得与他,他未必能够代还,就打杀了他也没用,这不是屈棒打平民么?”

    那知县通红了脸,满面愧容,道:“老年叔见教得极是,小侄也是无可奈何。目今军需紧急,一时应付不到,上台就要参处。在他众人还易于为力,不得不加棰楚。小侄不但没有这些银子替他们代偿,况从来可家中驮了银子来做官的呢?既从事簿书,自己的功名要紧,仁慈恻隐四个字就提不起了。”

    有命的话。宦萼道:“这些男人还罢了,怎连人家的妇女都拿了来。”

    知县道:“这却小侄不知。”

    回顾傍边吏胥。一个禀道:“因他男人逃避,故将家属拿来。”

    知县怒道:“本县不曾吩咐,如何擅拿人妇女?少刻到堂上重责。”

    宦萼道:“也不必责罚他们了。方才锁着的人,我叫都放了。可把那些枷着的都释放了。我亦许了众人,替他们代还。可算起了共欠多少,叫人跟我去龋”

    知县道:“老年叔凡事要三思。虽然是老叔一片热心,但他们欠的多着呢,恐还不得这许多。”

    宦萼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许了他们,他们头都磕了,岂有反悔的理?只将正数查清,不要加火耗就是你的盛情了。任凭多少,我都力偿。”

    知县喜得满脸堆着笑容,说道:“老年叔这一番菩萨心肠,小侄为民父母者已不胜愧杀。再想图火耗,真狗彘不如了。老年叔这一场义举,免了贫民多少比较,阴功无量了。”

    吩咐六房书吏相帮去算,又命将众人的枷都开了。

    知县让宦萼到书房中吃了便饭。等到将午,户房来禀:“通细算清,共欠一万七千有零。”

    宦萼道:“甚么零不零,叫人跟我去取一万七千两来就是了。”

    连知县的考成俱完全了,大有行取之望。知县道:“正是,大数足了足矣。些微零头,那就易于开销了。”

    宦萼道:“我替他们还了银子,你给他们个执照,不要把我的这项钱弄在夹曾层里去。”

    知县道:“岂有此理。少不得都给众人红票去。小侄还各乡各出示谕,使众百姓知道老年叔这番恩德。”

    宦萼起身,知县送到丹墀中,让宦萼乘马而去。

    到了大门外,众百姓果然枷都开了,又跪下叩谢。宦萼道:“你们共欠一万七千两,我都替你们还了。方才知县说给你们红票做执照,你们领了,都回家去罢。”

    众人又欢呼拜谢。

    宦萼同着一个户房,知县的两个管家,还有二十多个衙役,拿着箩筐扁担到了家内。上去将前话禀知宦实,宦实极力赞美。宦萼在箱中搬出三百四十封银子,叫家人运到厅上。查点明白,交付县中众人而去。

    他回到房中,向侯氏、小娥说,都不胜欣喜,夸不绝口。次日清早,听得大门外人声鼎沸,家人忙进来回道:“有几百男子女人,手拿着香在外叩谢。”

    宦萼出到门外,众人见了跪下,齐呼道:“蒙老爷天恩,救了我们穷苦百姓,少捱了多少棍棒。愿老爷寿高百岁,子子孙孙代代八座。”

    罢了。宦萼喜笑道:“你们请起,我请太老爷来看看,这是他老人家的恩典。”

    宦萼忙进去请了父亲出来。众人看见,又都跪下叩谢。宦实大喜,命每人赏钱一百文。众人口中宣扬着佛号,高呼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宦菩萨,鼓舞而去。少顷,知县亲来拜谢年伯祖同年叔,待茶而去。

    第二日,宦萼饭罢出门。方到门外街上,跪倒百余人。也是荷枷带锁,大叫道:“求老爷天恩,一体救拨小民罢。”

    宦萼问甚么人,原来是江宁县排年、里长,听见宦萼救了上元县的欠户,故此都来乞恩。宦萼道:“你们都起来,等着我回了太爷,带你们同去。”

    复翻身进来,下马到内边,向父亲说了。宦实道:“同一穷民,何分厚薄?该多少,你也替他们还了罢。”

    宦萼领了父命,笑吟吟出来,跨上马到外边,招呼众人同到江宁县来。这知县昨日听得上元县的欠户宦公子替还了,将二万金旧欠完全,叹道:“寅翁好造化,遇这位积福的善人,省了多少心力,脱了多少干系。考成十分完全,荣升在即,偏我就遇不着。”

    正想时,忽报宦公子领了本县这些排年、里长来了。知县喜得屁滚尿滚,嘴中忙叫道:“快请,快请。”

    如飞的到仪门外接着。让到迎宾馆坐下,叩其来意。宦萼把替众人还欠项的事说了。那知县笑容可掬,左一恭,右一恭,赞了又赞,谢了又谢。多时算清,共少一万二千有余,江宁县的百姓比上元县略富庶些。宦萼也如数还了,众百姓也焚香叩谢。这上、江两县数万欠户,自从宦公子替他们还了这宗拖欠,免得提心吊胆,如释重负。男妇大小无不感念,望空叩头保佑的也不计其数,真是家诵户祝。凡相遇着,提起一个宦字,就感恩诵德不已。这宦公子的美名,却也就几几乎传遍阖京了。话不繁言。

    宦萼一日高兴,到城北一带走走。人烟稀少,尽是园圃。见一座坟墓边有三间小房,一个独院,左右无一居邻。听得内中一个妇人声音喊叫救人。宦萼心惊道:“此处荒僻,莫非有人做甚不公不法的事物?”

    忙跳下马来,进入院中,大喝道:“房中甚么人喊叫?”

    只听得喊着道:“是那一位?快些进来救救人。”

    宦萼忙叫了一个小厮同到房中,见一个少年妇人吊在梁上,一个老妇抱着两腿,往上祝见了宦萼,叫道:“老爷积阴功,帮着救一救。”

    宦萼叫小厮相帮住,问道:“你家有刀没有?”

    老妇道:“那桌子上有把剪子。”

    宦萼拿了过来,把绳子剪断,同着将那妇人抬放在床上,替他捏着喉嗓。叫那老妇道:“你摸摸他的心口可还热?”

    那老妇摸了摸,道:“还热呢。”

    宦萼道:“不妨,你快去烧些热水来。”

    那婆子去了。

    宦萼此时也顾不得嫌疑,将那妇人抱在怀中,抹胸度气。不一会,喉中渐有声响,才把绳子解去。那婆子也拿了水来,忙灌了几口,那妇人哎出一口痰涎,才透过气来,就哽哽咽咽的哭。宦萼见他已救活,心才放下。叫那老婆子扶他坐着,然后下床来,坐在凳子上。将这妇人一看,这一句便写出菩萨心肠,圣贤肝胆。先只忙忙以救命为事,并不看其妍媸。此时见救活了,方才一看。有二十一二年纪,生得十分美艳。一身虽都是绢衣服,却补补纳纳,旧而且破,不堪之甚。有一调秦楼月说他道:香馥馥,眼中一个人如玉。人如玉,荆钗裙弊,苦寒装束。娇羞紧把眉儿蹙,千般隐恨萦心曲。满肚愁肠,泪痕盈目。

    看他房中虽然都是破烂之物,却是个旧家光景,知是大家子孙败落下来的。宦萼道:“府上贵姓?尊夫在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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