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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钱贵姐遭庸医失明 竹思宽逢老鸨得偶(1)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应天府上元县地方有一个乐户,洪武钦定,乐户裹绿头巾,挚红布腰带,连毛猪皮靴,一见而即知其为龟子矣。姓钱名为命。他妻子郝氏,郝音好,以钱为命之人,再有遗言个好妻子。自然是忘八无疑,乐户,老鸨子。小字翠娘,举止风骚,语言娇丽,少年时在美妓中也算铮铮有名的。

    他年过三旬方生一女,夫妻二人爱之如掌珍,惜之如至宝。将周岁时,此女生得眉目如画,身体如脂,但有见之者无不怜爱,悉呼之为粉孩儿。至六七岁他就学弄粉调脂,描眉掠髻。他父母见他资性聪明,将他送入邻馆中就学。那先生姓卜名通。一个不通的先生出现。先生谓他道:“你门户人家,所重者无非财帛。况你又是姓钱,可即使名为钱贵,岂不巧合?”

    道:“妙。”

    他的名字是这个不通先生去,如此起出。遂将他留在馆中,每日教他读书写字,作对吟诗。谁知这女子颖悟异常,竟能过目成诵,未及二载,连诗词也觉颇通。他父母心中欢喜自不必说,而旁人亦为他欣庆,尽说道:“钱家之钱树子自此兴矣。”

    又过年余,虽才十岁,俨然成人,其丰姿绰约,不能尽言。只见他:眉黛春山,眼含秋水。唇犹红豆,脸若桃花。十指尖尖玉笋,一双小小金莲。腰肢似荷茎翻风,皮肤如海棠经雨。语言娇丽,声音不让清箫;行步轻盈,体态可欺弱柳。隐微处虽然未许人窥,想个中一定是件妙物。

    他生得真令人一见魂消,且不必说。孰意那一年城中疫疠大行,他也偶染时症,伏枕数月。他父母延医问卜,打卦求神,无不备至。后来病虽痊愈,只双眸微暗,渐渐不明。城中之名医国手百样医治,毫无效验。但那时医生的技俩,原是有限,而内中又有两等,一等是穷的,一等是富的。若是那穷的,只好守着药箱,袖手在家高坐,十日半月,药都霉烂了。

    间或卖出一两剂,聊为糊口,大约终身不过如此。或者等到十年运来的时候发财也不可知,不然再无望矣。此段无时之穷医见之,必点头叹曰:不谬,不谬。这是为何?因那一等富的,他家中有几贯钱财,每日雇上三四个轿夫,扛上一顶油衣红顶小轿,三四轿夫,甚是体面,接写扛上一乘油衣红顶小轿,不堪之甚,轿本是抬,此谓曰扛,尤其不堪。不论阴晴,大街小巷,抬了乱跑。

    到晚来,或买烧鹅、板鸭,或火腿、熏鸡,着背药箱人拿了,跟在轿后。故意使人看见,好说此人一日到晚这等兴头,且如此大吃大用,定是明医无疑。好与他四处驰名,哄人延请。孰知他只好自费几百文钱,抬在街上摇摆,究竟一日到晚,药箱还不曾发市。此段有钱之富医见之,亦点首曰:诚然,诚然。有那倒运的这个人请着他看病,他不过是撞自己的造化,拿别人的命来试手。

    胸中千般算计,口内一片胡诌。凡汤剂定要人参,是病症皆做丸药。起发人些钱钞,养活自己妻儿。病若好了,夸他的手段高强,索谢不休;医死了呢,说人的命数修短,潜身无语。真个是:招牌下冤魂滚滚,药箱内怨气腾腾。

    况且大明律中,虽有庸医杀人的罪款一条,从来可曾见用过一次?此段勿论医道中穷富件之,必含笑曰:巧手丹青不过只能画人形象,此人竟说尽我们的肺腑了。何刻薄若是。所以这些人任意胡行,那里有穷究医书,精研脉理的?就是那驰名的国手,也不过是他的造化颇高,遇着都是不该死的症候。

    多看好了几个,就传说是名医无双,一匕回生,到底何尝有丝毫实学?所以说那富的还糊得去,只可怜那穷的真是寸步难移。近时岐黄中大都不过如此。此段非是痛贬医道中人,正是劝其用心精究一番,不可将活人医死的慈心耳。古云:不为良相,当为良医,谓其能救人耳。若只图杀人,何不去学刽子手,学医何为?扁鹊曰:越人岂生人,但遇不死之症,不致杀人耳。愿学医者效之。

    因此那钱贵不多时,竟两目皆盲,双眸紧闭,把一对娇滴滴的秋波,被这些庸医弄得个视而不见。谚云:如今的世情,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据我言之,不若视而不见者为尤妙。他父母虽然心疼爱惜,然到此地位,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又过了二三年,钱贵已经长成,愈生得美貌可爱。有一词赞他的妙处道:举止甚蹁跹,体飘摇,态若仙,妖娆不亚娇飞燕,梅妆淡添,潘妃两弯嫌污,轻扫梨花面。羡煞婵娟,秋波紧闭,恰似玉环眠。右调黄莺儿

    且说着郝氏见女儿虽少了双眸,那丰姿出落得天仙相似,要寻一个好主儿出一桩大钱,才与他梳笼。但钱贵小时虽有人知他生得标致,后来都闻他损了双目,皆以为是个残疾废物。谁知他眼虽没了,还是一个绝美佳人。郝氏见他年虽十三岁,长得如成人 一般,可以破身的时候。

    况他这种人家,无非所爱是钱,巴不得早梳笼一日,早觅一日的利。见没得财主来相看,贫穷的自然又不肯与他,心中急了。有他相交 一个贴皮贴肉的厚友,叫做竹思宽,王大江 先生云:天下无不近臀之卵,亦无不连卵之臀。世上人相与朋友,彼此一弄,自然就亲厚了,以此论之,郝氏与竹思宽贴皮贴肉,是厚朋友了。托他替女儿招揽个好主顾来。若得一注大财,不但重重相谢,还许他脐下那一品老淡菜常常到口,概不取利。竹思宽听了此话,不但为人,而且为己,自然去替他上心打听。

    你道这竹思宽是个甚么人?他也是个篾片行中朋友,篾片自幼好赌,第一个赌贼出现。又好偷他父母的东西做赌本。虽还不曾在外边做梁上君子,而家贼之名,已遍于亲戚乡党。人背后送他一个美号,叫做贝者贝戎。四个字的号甚新,约是仿金元时叫法。不懂拆白道字的人,就直呼之曰赌贼。如今有此美名者,天下几半。

    他祖籍是江西人,父亲姓竹名清,母亲黄氏,竹多产于江右,故他是江西人也。迁移到南京来住的。那竹清手中原有五六百金之蓄,他的一个宗叔也是江西人,名叫竹考,是看守孝陵的太监。他倚着这个声势,好大来历,可谓遥遥华胄。开了一个钱铺,放印子钱。每月放出大钱一千文,要每日活打,一日收四十文,一月满,足收钱一千二百文。

    有人要借死的一千钱,每月加利三百。若这个月没得还他,下月这三百文又加利九十。你想这样重利,谁敢去借?都是那挑葱买菜、穷得没饭吃的人,只得借来做本。一日图挣些钱,除了还他之外,下剩几文度日。说尽穷汉之苦。还有一种好赌的人输了,借钱作本的,借得来翻梢。赢了送还,输了又借。此种人不足惜。

    或是有体面的人,暂时贫穷,少了人些零碎帐目,逼得利害,要惜脸面的,没奈何了,明知是个火坑,只得去借来且挪一肩。见此数语,不觉令人长叹。若多欠他些日子,便抬出他令叔的名目来吓人。“这是陵上竹老公的本钱,叫我替他放的。好势要小人心肠,令人可耻可笑。你若少了他的,他对知县官一说,捱了板子,双手送来,还怕迟了。”

    人听见这话,谁敢短少?卖儿卖女也顾不得,且还他要紧。他屡年也积攒了有二三千金。他生性啬刻,亲友们到他家来,不要说款待酒饭,从来不知与人一钟茶吃。他或有所求于人,或有体面朋友光临,没奈何,忍着心疼,备一餐粗饭相留,这也是十年九不收的事。

    他妻子黄氏是来到本京娶的,也还是个做买卖正经人家女儿。但生性奇异,说起来更为可笑。他只夫妻两口,又无多人,间或买斤肉来,何妨公明正气收拾来吃?他生怕有人来看见,抢去吃了一般,弄一个小广锅,在床后马桶根下炒熟,拣好的落起些来藏了,余的盛出来,关了房门,两口子如做贼似的,忙忙偷吃了才开门。等竹清外边去了,他将那所藏之肉拿出来独享,每每如此。

    一日他生辰,他哥哥家送了四斤肉、两尾鱼、两只鸡、两盘面与他来做生日,他哥哥、嫂子、侄儿、侄妇都来拜寿。竹清陪着大舅、内侄在堂屋里坐,这黄氏把那肉割了有四两,炒了一盘。将那鸡头、鸡翅膀、鸡脚去了下来炒做一盘,盘尾巴去下小半截来做一盘,别的忙忙收起。将些白水着些盐下了一撮面,看书者勿形容太过,此类人世竟有之。每人刚有大半碗,叫拿出去款待哥哥、侄儿。他嫂子看不过,说道:“姑奶奶,外边三个大人,这一点子那里够吃?少还罢了,你凑四个盘子也好看些,不尴不尬,三个成个甚么样子?”

    他艴然曰:“谁不叫他送四样来的?他只送了三样,那一样叫我那里变去?”

    责人则明,责已则昏,真有些何等人他嫂子道:“不论片粉也罢,或韭菜、白菜之类,那能值几个钱?添一盘便了。”

    黄氏皱着眉道:“可怜见的,家里要半个刮痧的钱也没有,拿甚么去买?”

    他嫂子又道:“那肉还多哩,再割些下来,做不得一盘么?”

    他听了,由不得那眼泪扑簌簌往下滴,道:“先割那一块,比割我身上肉还疼呢,还叫我割。你们不是来替我做生日,是要来送我死了。”

    先是皱着眉哭穷,后方坠泪舍不得,写尽吝啬丑态。他嫂子见他这个光景,也不好再说,任他拿了出去。竹清把盘子品字放了,异想。只陪着舅子、内侄吃完了那半碗面,也不叫添,也不再让,可谓夫妇同心。众人只得放箸。还剩了些骨头鱼刺之类,他忙忙收进,藏在抽屉内。他嫂子也知趣,料想坐着也没用,决无再留他们吃的事了,肚里有些饥饿,就带着媳妇要家去。黄氏心中暗喜,也并不假留一声,送到门口,看他坐上了轿,见轿夫抬起来了,他才说道:“我要收拾饭待嫂子呢,你又不肯多坐坐,等抬起轿来才说,妙极。不抬起,尚恐其回来也,将鄙吝人说得无立身之地,然此等人竟有之。空空的回去。”

    他嫂子微微含笑而去。

    他夫妻二人到四十岁尚无子息,心中想道:“人家求子,都供一尊送子观音。我要画一轴来供养,不但要费银钱,况我家现供着玄坛财神爷,每日要上香,再供一尊菩萨,又要费一分香钱,大不可。小算零碎,不觉一年,总起来就要好几十文,如何行得?”

    好精细算盘。两口子商议道:“观音是佛,这是神,菩萨既送得了,难道神道就送不得子?我弄个画的娃娃贴在玄坛爷怀中就是了。”

    偶然抬头见房门上贴着一张耍娃娃,喜道:“凑巧,凑巧。”

    真是抬头见喜。拿刀子就把那娃娃抠了下来。舍不得钱买面打糨糊,两口子刮下来牙黄,好算计,好想头,刮下许多牙黄来,令人绝倒。粘在玄坛怀中。他夫妻二人每人上了一炷香,倒虔虔诚诚祷告了一番,叩了十多个响头起来。或香少而头多也。一秀才送教官节礼,封筒上写节仪五十文,门生某百五十拜。所五十拜算五十文。官云:你可添百文来,只用五十拜足矣。他夫妻因省了一柱香,故多叩些头以补之。

    竹清对黄氏道:“人家求财求子,都要许个愿心。愿是我不敢许,设或养了儿子,拿甚么还?古人说:‘宁许人,莫许神。’神道爷跟前不是扯得谎的。但俗语说:‘小本不去,大利不来。’我们既求神道慈悲送子,也要时常有些供养才是。”

    黄氏道:“你这算计不好,若时常供养,倒费得大了。你竟大大的许个猪羊愿心,设或养了儿子,我们竟对几两银子折干,神道是不会用银子的,仍旧还了我们,这岂不省事?”

    竹清摇头道:“万万行不得,事情要深谋远虑。倘或神道一时竟把银子收了去,那时怎么处?”

    黄氏想了想,道:“不然把我许了神道爷罢,料道神道爷是不要人的。”

    竹清道:“越发行不得。倘神道爷一时灵感起来,赐了儿子,把你拿去做小奶奶,我可不得了子,倒把老婆送掉了。”

    他夫妻越算越奇。黄氏道:“这不好,那不好,你就想个主意出来。”

    竹清道:“我有个好道理,每日两顿饭是我们要吃的。你每顿饭好了,不论荤菜素菜,先送了去供供,也就算得供养了。古语说:‘心到神知。’这岂不妙?”

    黄氏连声赞道:“这主意好,这主意好。”

    自此日为始,他倒也着实虔心。每饭必供,供必叩头祷告一番。白菜、豆腐去供,他还不在心上,或买些肉来,他怕神道吃了去,拿个小碟,少盛几块,心惊胆颤的拿去试试,少刻去收时,竟丝毫不动。他试过几次,皆是如此。胆大了,后来全送了去供过,才收下来吃。一路叙来,直欲笑杀。

    一日买了个鱼,也全送了去供,不想刚刚被一个野猫衔去吃了。他来收时,只得一个空盘,惊得目瞪口呆,忙走来告诉竹清道:“哎呀呀,如闻其声。了不得,了不得。”

    竹清见他面目更色,倒也吃了一惊,忙问其故。他道:“原来神道爱吃鱼。我当每常他是不吃的,一尾鱼全拿了去供,谁知吃得精光。可惜了的,心疼死人。”

    竹清听了吐舌道:“你前日还说拿银子折猪羊,把你许神道爷呢,倒是亏我没有听你的话。”

    黄氏道:“造化果实,亏你见得到。就是这鱼,今后是再也断断供不得的了。”

    从此以后,他家再不买鱼了。

    过了数月,夫妻两个睡到半夜,似梦非梦,如每常日里一般,同到神前去叩头求子。那神道忽然说起话来,道:“我看你夫妻二人,倒还虔心。”

    因指着案边蹲着的一个猛兽道:“把他赏你两上做儿子罢。”

    他夫妻又惊又喜,惊的是画的神像会说话,喜的是与他儿子,叩了许多头。再看那兽时,原来是一只金钱大豹。豹同报音,谓此等人宜生此兽子以报之也竹清道:“我每常见爷爷的圣像旁边是一只黑虎,怎么如今又换了一个金钱豹子了?”

    神笑道:“如今世间坏人太多,我管世间财帛一道,有十分在银钱上刻薄的,故遣它去暗暗的啃些人的脑髓,银钱上刻薄的人留神骨髓。所以又换这个豹子来。你既求子,故把它赐你为儿。”

    竹清道:“爷爷,小人求了一场,既蒙慈悲,赏我一个人做儿子才好。这等一个凶恶畜生,如何要它做儿子?”

    神笑道:“你不要看轻了它,它是唐朝武则天之侄武三思,生前曾封过王位的。因他贪淫凶恶,故堕畜生道。一来如今该它转世,应前到听所闻神语。二来你夫妻又恳求我,故此拘来与你。你这种人刻薄到万分,生个畜生也罢了,还想得好儿子么?”

    竹清道:“儿子倒也罢了,怕他啃我的骨肉。”

    刻薄人着眼。神大笑道:“你一生把那些穷人的骨髓都吸尽了,就不许他把你啃一啃么?”

    贪得刻薄之辈仔细听着。因用手将那豹子一指,那豹吼了声,望着他二人一扑。惊得他二人一齐大叫嗳呀,醒来时原来是一场大梦,心中还跳个不祝夫妻彼此相问,所梦符合,心内常常忧疑。

    过了数月,黄氏经水不行,吞酸懒食,知是有孕。喜的是得了胎,又怕的是那豹子。到了五六个月作怪起来,在腹中横撑直撞,痛得那黄氏捂着肚子流眼泪。一日定有数次,连夜间睡觉亦不能免。间或睡着了,还撑撞得疼醒来。黄氏十分忧惧,向竹清道:“不是求了儿子来,是求了冤家来了,我的命还不知怎样呢?”

    竹清也着实担心,到了分娩之期,黄氏四十多岁才破盆生育,骨缝硬了,万分艰难。两个收生婆守了三日三夜,才生了下来。黄氏只得一口悠气,心中虽然害怕,这样年纪才得个儿子,也还有几分欢喜。况且是个肥头大脸的娃娃,又甚心爱。但这孩子一个膫子有三寸余长拖着,见者无不惊异。

    三朝这一日,他舅子约了些亲戚,都送了贺资来吃喜酒。黄氏睡在床上动不得,是他嫂子来代庖,也还丰丰盛盛的款待来人。他家每常待客,那肴馔不过名而已矣,连盘子底下青花还盖不严。今日忽然丰满过盛,竹清心疼得了不得,暗暗抱怨道:“这是我那不会当家的内嫂做的事了,来破碎我的家俬,我不吃还等别人吃了去么?”

    自己遂大嚼大啖,不住喝酒,已吃了个五六分醉意。众人替他道喜,敬他喜酒,他钟钟不辞都领了。众人见他吃得爽快,又敬个双钟,他到口就咽,多了几杯,有八九分醉了。众人临散,他送客,刚跨门槛,不防踩着一块骨头,站不稳,把脚一摇,一交跌倒。把踝子骨崴错了骨缝,疼得满地乱滚,叫苦连天。众亲戚倒都着实不安。他舅子、内侄忙替他揉对了骨缝,抬他进去睡下。又跑到接骨的医生处,买了膏药来与他贴上。

    他家并无余人,他舅子见他夫妻二人都睡倒,只得家中叫了个老婆子来服事。过了半月有余,他夫妻二人都挣得起来了。因舅子家那老婆子在家中,一日要多费些米菜,忙忙打发他回去了。说得此等刻细人行事,令人绝倒。将到满月,他大舅同妻子商议道:“妹子这样大年纪才得了个外甥,前日替他做三朝,把妹夫的腿几乎崴折,我倒很不过意。如今满月服,我再约些亲友攒些份资,一则贺喜,二则替他起病,你道好么?”

    他妻子道:“前日三朝,姑娘睡倒了,是我在那边照料,还成个样儿待那些人。如今他起来了,是他自己料理。送了份资去,他藏起来,弄些不堪入口菜蔬待人,连你的脸面都不好看。你还不知他的刻啬么?依我的主意,你收齐了银子,买一口猪,叫屠户宰了,再抬一坛酒,剩多剩少与他买柴米。这或者他还收拾的好看。”

    主意固妙,孰意竟大谬不然,这或字下得好,亦虑及在有无之间。他舅子依着妻子,如法送去。

    到弥月之辰,有十四五个客到了他家。等到晌午,才放下两张桌子,八个人一桌。大约是取吉利,八仙庆寿之意。少刻搬上菜来,你道是些甚么东西?每桌上只得四个盘子:一盘猪肝炒肠子,还垫上许多葱;一盘心肺熬萝卜,一盘猪头肉脍豆腐,一盘是蹄爪子同槽头肚囊皮炒白菜。都只铺过一个盘底子来,空处尚露着青花。八个人一举箸,只剩了四个空盘同几块骨头,竹清只拿着寡酒相让。大约黄氏不善饮,不然此一缸酒亦藏起矣。

    原来黄氏把那猪的四只腿,两块大肋巴,都落了下来。余竟见过此等人此等事,并非谬语。拿到房中床后去腌。正然欢喜,忘了锅中煮着饭,他添了一把柴出来,就把灶前的余柴引灼,烟就大起。黄氏忙去一看,见火焰焰的烧着,吓得大声喊叫。众亲友听见,都跑了来,大家同救熄了。腌得好肉,得无妄之祸随之。黄氏不知之耶。及至出来,只见他家的两条狗饿得瘦骨伶仃,见人不在跟前,跳上桌子,吃得盘中的骨头、余汁、酒钟,都掉下地来,打得粉碎。真正奇想。

    众人也没兴坐了,告别而去。竹清夫妇当感谢此狗,亏它省了许多酒。他舅子到家告诉了妻子,又是气又好笑了一常竹清见屡屡不妙,向黄氏道:“自生这孩子,你我二人几乎丧命,今日又险些遭了火烛,将来不知如何?”

    终日忧愁。

    这孩子倒也无病无灾,易养易大。到了五六岁,就同父母相拗,叫他往东,他决定往西,从不肯一事顺手。竹清夫妻见儿子长得清清秀秀,数年来也没有甚么祸患,他虽性拗,父母再没有不疼儿子的。那黄氏更姑息得不成话说,凡事不拗他一拗,惯得那孩子天也不怕,到了十岁才送去读书。

    先生听得说他性子拗,凡事拗戆,因起名叫做思宽,要他变化气质之意。他在学中才坐了两日,便想出逃学的方法来,向先生道:“我爹爹身上不好,家里没人使唤,叫我家去使唤呢。”

    先生放了他,他躲在外边,先还同小孩子们跌钱下城棋,输了时回家,见他母亲那里有藏着的钱,便偷了出去。后来就渐渐同人捣丁掷四子,便输得大了,就将家中零东碎西偷出去卖了还人。黄氏全然知道,只瞒了竹清。竹清每月白送了学钱去,他总不到馆中。清晨出去,饿了回来吃饭,到放学时回来睡觉。黄氏又护短,子弟之不肖,无不起于护短之母。不肯告诉丈夫,说儿子逃学,在外赌钱,并家中偷东西的话。间或背地劝劝他,他便狠头强脑,嘴中不干不净,连爷带母的混骂。

    到了十四五岁,长成了一条大汉。他那阳物竟长将一尺,粗如钟口。竹清思量要替他娶个媳妇,或可绊住他的身子。因想到他那桩物件,可是女子容得的?遂尔中止。他每日在外戏耍,索性不归,后来连老子都不怕了。他娘再要说他一两句,他一搡一路筋斗,骂是不消说得,竟有抡拳之势。如此数次,后来黄氏见了他,竟真是见了活豹子的一般害怕,连哼也不敢哼他一声。

    他自幼知道他妈妈藏些梯己肉菜,他一时饿了走回来,恶狠狠的问他娘要菜吃饭。黄氏怕他得很,忍着心疼,忙取出与他吃。一日,黄氏留了几块好肉自享,他又来要菜,黄氏舍不得拿出来,回他没有了。他四去翻,在床脚背后翻着了半碗肉,藏得固然妙,翻得更妙。怒道:“这不是肉?你就说没有。不给我吃,大家吃不成。”

    连碗摔到院子里去。便宜那狗吃了,他气狠狠而去。黄氏虽是心疼,却敢怒而不敢言。见他去了,放声大哭道:“我的儿哟,你好狠心。可惜我的肉哟,我心疼死罗。肉哟,可惜肉哟。我的命好苦哟。”

    尽着鼻涕眼泪数说着,哭个不休。他哭个不休,看书者却笑个不休。有个邻家的妇人偶然到他家来,见他这等数着哭,倒吃了一惊。只当是他儿子死了,忙进来相问。他哭着实告,那妇人忍不住掩口含笑而去。恰好竹清来家,看见院子里那破碗,跌足叫道:“哎呀,这是怎的来?把个碗打破了,可惜了的。”

    黄氏听见丈夫的声音,才住了哭。竹清进到房中,见黄氏泪痕满面,问他为甚么。黄氏不肯说儿子摔了肉,说道:“我方才失手打破了一个碗,由不得心痛堕泪。”

    竹清道:“经过这一次,下次小心些,把两只手捧得紧紧的要紧。”

    再说竹思宽先在家中,还是偷着东西去赌,后来但他父亲不在家,他竟走来,不拘衣服器皿,可当卖的,拿着就走。他娘又不敢阻拦。及至竹清回来,黄氏还不肯告诉,等着要用的时候没了,他方才说儿子拿了去。竹清查查家中东西,已不见了许多,暗暗叫苦。后来要出门,将值钱的物件都锁在柜中,钥匙自己带在身边。一日,竹思宽输了钱没得还人,着了急,走回来寻当头,一无所有,问黄氏要。黄氏道:可怜可怜我,那里有甚么当卖的东西?穿的在身上脱不下来。”

    他四处翻了一会,只有黄氏的一条蓝布单裤。翻着了一条裤子,趣极。他见不济事,见老子床上的被,夹着就走。夹着就走,妙,是个输急了的样子。黄氏急了,撵出来道:“裤子我不穿罢了,这被是你爹晚上要盖的,你如何拿得去?”

    他头也不回,一直去了。竹清来家,见床上没有了被,问起来,黄氏方说儿子连他的裤子都拿去了。竹清脸都气白,这是晚上要盖的,各当铺去问,赎了回来。黄氏忙把裤子卷紧了,暗藏在那财神的案底下。这一藏,妙,料儿子再想不到。此后竹清轻易也不敢出门。

    一日,竹思宽回来,竹清问他道:“你也不小了,尽着往下流里头走,一个钱朝死里赌他做甚么?你想从小顽钱,到如今输了多少,可曾见你赢回一个钱来?你这样一想就该改了。”

    他怒目而视道:“你说我下流,我偏下流个样子与你看看。你说我赌,我先还是小赌,你不说我还好些,你既是这样说,我且去大赌赌看。”

    口中啯啯哝哝的去了。此等下流的逆子多甚,吾闻其语矣,又见其人也。他果然竟走到屠家去赌。

    屠家是当地有名的赌常这些放赌的都有耳目,知他家有数千之产,就让他掷,一场就输了一百余两。同他顽钱的,不是光棍,就是大老的儿子,到他家门口来要。竹清先也舍不得,见终日来打闹、村辱骂得不堪,声声叫他娘出来剥裤子。竹清受不得,忍着疼,没奈何,替他还了。他见老子替他还得容易,越发放心去赌。世间多有此类,正经处不舍一文,替儿子还输赢帐则不惜,吾不知是何肺肠也。

    如此多次,竹清也替他还过有千余金。又不敢奈何儿子,只自己气得抱生怨死。有相好的亲友叫到衙门去告,他因系独子,又舍不得。一时间疼起银子来要去告,过后心疼儿子,自己又中止。因此竹思宽越发肆无忌惮。他一日同着几个光棍耍钱,他的手气顺,从早至午,赢了有三四百两筹码。歇了算帐要银子,众人道:“绫子磨了水了,把你那妄想心打掉了罢,爷们的钱都是好赢的?只好等你那一日输了,慢慢的抵帐罢。”

    他急了,道:“每常赢过我的不知多少,输了就要。我好容易今日赢了,想赖我的。”

    众人道:“实话对你说罢,爷们原想赢你这肿嘴,今日不幸输了,是你的造化。不要讲三四百两银子,你想要三四百文低钱板子,大约还不能够呢。”

    竹思宽又气又急,就骂了几句。被这三个人齐上,拳头嘴巴打得嘴鼻中都是血,满脸红红紫紫,大包小瘤。把头上的瓦楞帽子,身上的海青,扯得稀烂。

    正闹着,恰好他舅舅路过,喝住了。问起缘故,竹思宽将前事奉告。他舅舅向众人道:“这个不长进的奴才,每年来输了头二千两,今日才赢得这一场,列位就没有,也该好说,不犯着就动手。赢了他的要,输了他的打,自己也过不去。这是鼓儿词上说赵太祖的赌法,输打赢要了。”

    众人见他有些体面,体面人处处行得去,可慨矣夫。不敢回言。况自己原也理亏,还洋洋的道:“饶他这一回。再要想问爷们要,叫他试试爷们的利害。”

    就走去了。是起光棍的行径声口。他舅舅送了他到家中,忿怒向竹清道:“既有本事养儿子,怎么就没本事管教?叫他在外边赌钱闯祸,作何了局?你既不敢管他,送到官,连同赌的人一齐处治几个,也戒戒他的下次。”

    果真上策。那竹清半晌吐出一句道:“我何尝不想到?倘送到了官,怕亲戚们看着,没脸面。”

    何没脸面之有?老牛心性,令人不解。他舅子大怒道:“好好好,你儿子这样不长进,倒有脸面?你这等出奇的心肠,真是奇心肠。就怪不得有这样好儿子了。亏你怎么活了这样大年纪?”

    说得越发怒气上来了,道:“呸,可谓不顾而唾。孽障,真是孽障,骂得不差。后来不知怎么样现世呢。”

    就忿忿的出去了。竹清望着竹思宽,道:“今日你试着了,输了白白送与他去,赢了不能得,还要捱打。你想你输过了多少?有这两千输过的银子,要开个铺做上生意,又操练出人来,何等体面?今日叫舅舅这样骂我,你也过意么?”

    真老牛,还有姑且儿子嗔怒舅子之意。竹思宽道:“你要肯给我银子开铺子,我好戏得赌钱么?我是闲着没事做,才干这营生。”

    人生在世,何事不可做,闲着没事便去赌钱,奇语,非下流人不能说些下流语。竹清道:“给你银子开铺子,又好拿了去赌。”

    他道:“要开上铺子,做了买卖,还要赌钱,那也不是人养的,竟是驴子肏出来的了。”

    他倒也罢了,难为他令堂。竹清道:“据你想,做个甚么买卖?”

    他道:“小本生意,碜滋滋的,我不做他。本钱大了,你又不放心。得五百两银子,开个钱米铺也罢了。”

    竹清听得儿子说有生意做就不赌了,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巴不得他望成人里做。遂取出五百两来,租了三间铺面,搭了一个伙计看银水写帐目,又替他做了一身新衣服帽鞋之类,择吉开张。他果然竟有三四个月不曾去赌,把个竹清夫妇喜得没入脚处。真是出奇,不但竹清夫妇欢喜,看书者亦以为异。竹思宽人物生相也好,口中言谈也好,见人一团和气,又舍得。这些在街上开绸缎铺、布铺、杂货铺的人也都相与,时常请到茶馆中吃茶,或大荤馆中吃酒饭,众人也都还席请他。见他少年圆活,倒都看得他甚高。偏是伶俐小伙子好干此等下流事,余不解是何心也。

    他足足戒了有半年,忽然赌兴又发,忍不得了,走到屠家,一夜就输了五百余两,就把钱米算与了人。到也爽快。人来抬钱米的时候,伙计才知道,要拦阻时,竹思宽反拿刀子要同他拼命。伙计无法,只得连忙去报与他父亲。竹清跌跌舂舂跑了来时,钱米已去,只剩了个空铺子,连竹思宽都不见了。捶胸跌足,怨天恨地而回。可谓:儿子一去不复返,钱米今已空悠悠。

    你道竹思宽往何处去了?他把铺子输去,要想翻本,手头无钞了,走向素常相识的这些铺子里说谎道:“水西门外上江到了几船米,客人家中有事急于要回,只照本钱就卖,就照眼下时价也有四五分利钱。家父叫我到宝铺,恳祈暂挪了用,题目甚佳,可惜把文章错作了。或五十两,或三四十两。三五日内米一发了,如数送来奉还。”

    众人见他现开着铺子,也有与他父亲相熟的,又知他家殷实,况他说得甚是委婉,可有不相信的?各铺中三五十两不等,共借了四百有余,拿到屠家,全全送入他人囊中,只落得辛苦了半夜。

    这些铺家在他铺子门口过,见关着,还以为是他伙计们同去照料发米。过了四五日,仍然高锁如故。访问左右铺子,方知他做的那些妙处。众人全知道了,约会到他家来问竹清要。竹清见是儿子做的事,又都素常相识,情理两个字都说不去,只得咬牙跌足,如数偿还。这一下,将他生平刻薄所挣之物,尽行罄囊抖出。所剩房产田地不过五六百金,还是他三十多年前的原本。谚云: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刻薄一生,终归乌有,刻薄者何益?此等处须当着眼。

    竹思宽这两场送去了千余两,他虽然不怕父母,自觉无颜,老老在屠家住着不回,零零星星又输了一二百两。众人得惯了济,又来寻竹清。竹清此时囊中已无物了,只得学那脱空祖师妙法,两只推聋的耳朵,一个装哑的嗓子,塞耳弗听,缄口不言。后被辱骂得不堪,他此时也将七十岁了,出来说道:“我几千两的一份家俬,被你众人勾引我那不成器的孽障,弄得精光。如今只剩我一条老命,你们拿刀来杀了我罢。”

    走到街上大声叫屈,拉着众人撞头磕脑要寻死。众人先还以为他像当日好骗,不想老儿弄光了,着了急,要来拼命。真叫做人急生智。谁不怕事,一轰就走了,回来叮着竹思宽要。竹思宽没法,想出个妙策道:“我家的银子虽没有了,房产地土还值千两,但文书在我老爹手中出不来。我写下一张欠约,等老爹死后,磬一响就还钱。今日且叫我掷掷,翻翻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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