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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想躲都躲不掉。

    火车过后,大冯手指那片湿地说“想去看看吗?”我狠狠点了点头。“那咱们明天早点出发,俺带你去见见吉仁姑娘,”“吉仁?”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清沙时,大家提起的那个名字,忙问:“你认识吗?”大冯不屑地说:“那当然!过去咱每次学雷锋都到她家,她父亲特别热情,还给咱们做手抓羊肉,但咱有规定,不能随便吃少数民族的东西---”他又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

    我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大冯还按老时间来的,我等急了,但又不好问,我们俩终于向湿地出发了。一踏入那片湿地,一股潮湿中夹杂着草腥味扑面而来,让人感到熟悉与亲切。迎面跑过来一匹骆驼,驼背上骑着一位姑娘,我猜想这一定是吉仁姑娘。果然大冯招手喊:“吉仁,吉仁姑娘”那姑娘喊了声“嗦”骆驼“嗷嗷叫着,顺从地卧下了,吉仁翻身下来,有种飒爽英姿的味道,她笑着走过来:“冯班长,你好!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们了,今天咋有时间来这里了?”大冯努力克服着太重的山东口音说:“来看看你,你爹爹好吗?”“还好!”她手拿一根短鞭,头戴红纱巾,我心想这就是我看到的那团跳动火焰,它迎风飘着,很艳。因她带着口罩,只露一双很亮的眼睛。大冯见吉仁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忙说:“哦,这是小赵,刚下连的新兵蛋子。”“你好!”吉仁眼在笑,和我打招呼。“你好!”我应和着,心里嘀咕,她怎么不摘口罩?也许是有疤或痣?

    大冯要骑骆驼,吉仁毫无迟疑让他骑了,可他在驼背上怕摔的表情和僵硬的动作,惹得吉仁笑弯了腰,那笑声脆脆的甜甜的。直到我们离开,她也没有摘下那付神秘的口罩。走远了,回身看她还在挥手:“下次欢迎到家里来做客!”那红纱巾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夺目。

    大冯说吉仁家是裕固族的,她高中毕业后在公社广播站干了两个月,就让有后门的给顶替了,她父亲到现在说起来还耿耿于怀。自从拜望了吉仁姑娘后,她明亮的双眸便闪烁在了心里,忘不掉挥不去。于是,每次巡道都多走几步,站在那里看上一会儿,成为我每天必读的景致,戈壁的沙土看腻了,这颜色润心。渐渐我发现吉仁的纱巾在不断变化,几天是红色又隔两天是绿色。再去看望吉仁的想法,是我在心里反复锤炼了好些天,才鼓起勇气决定的。那天当大冯的背影消失成指甲盖那么小时,我走向了那片渴望的湿地。吉仁姑娘没有戴口罩,她面容姣好,如花一般在阳光下静静盛开,细嫩的皮肤粉碎了我的猜想,天呐,这不是大众电影封面那个明星吗?我有些呆滞,不小心脚下踩空摔个跟头,吉仁赶上前来扶我,脆生生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小赵!?你怎么来了?冯班长呢?”

    “他、他有事回去了”我在说谎。见我死死盯她,她有些难为情地把目光移开,又把口罩带上,动作很轻很雅,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脸有些发烫。“吉仁姑娘”我忍不住问“你总是带着头巾和口罩,不怕热?是裕固族的风俗吗?”吉仁拔了一根草在手里摆弄说:“习惯就好了,这也不是风俗,这个地方的汉族也是这样,高原的日头毒,风很硬,女人就活个脸面,头巾口罩能遮风蔽日嘛。”

    “你还有个绿纱巾吗?”我问。她奇怪地看我反问:“你咋知道?”

    “巡道时能看着。你经常换着戴吗?”我尽量佯装不以为然。她若有所思:“红和绿我最喜欢,从小我妈就给我穿红的戴绿的,在滩上走到哪,一眼就看到了。”她略显感伤地说“娘们子(母亲)去世的早,我自己照顾自己,一直到中学,穿戴都是自己打点。”

    “每天一个人放牧,孤独吧!?”话说出,我又觉得在问自己。“孤独?”她看着我说“有时也闷的很,爹忙,我哥哥和你一样去当兵了,没办法,不过每天回家就好了。再说羊是夏天放养,冬天圈养,冬天我们就迁到公社了,就能见到同学和朋友了。”说着,吉仁眼里闪烁出幸福的亮光,仿佛快乐的彼岸就在眼前。

    一支驼队的驼铃叮当、叮当响着,由远而近,又由近到远,消失在戈壁深处。

    和吉仁姑娘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飞快地过去,已记不清看吉仁姑娘了几回,每一次探望就在心里添一份牵念,这牵念像越喝越渴的盐水一样折磨人,但这份折磨却驱散和掩盖了心中的寂寞。那次吉仁坐在一处高坡,面对弱水河唱歌:

    哎--

    生在沙窝成长在沙窝

    茫茫风沙伴随我的歌

    身旁的河水静静的流

    弱水是我心中母亲河

    祁连雪水孕育了你呵

    可曾带来雪莲的传说

    哎--

    童年的梦载满勒勒车

    戈壁滩上牧放我的歌

    远方的河水闪烁深情

    千里之外来哺育着我

    雪莲可曾有过嘱托呵

    今生无悔滋润着大漠

    哎--

    声调有点蒙族歌的味道,悠远绵长,歌声和她笑声一样脆甜。我沉浸在了她的歌声里,不知为什么心里泛起阵阵忧伤,这次我没惊动她,转身离去。第二天,我把家里给我买的砖头块(录音机)借给了她,她当时高兴得难于言表,于是她载歌载舞为我表演,说这是在学校练的,之后又用绿纱巾把录音机包起来,像自言自语:“这绿纱巾是你,穿着军装”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让我吃,见我迟疑,她笑了,说这是她家招待尊贵的客人用的风干羊肉,我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慢慢嚼,越嚼越香,心想羊肉还能这样做。吉仁说要做一顿牧人的野炊让我品尝,我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没有灶具也没有米面,怎么做?可她执意让我到河床边去找土块,说到时候就知道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把土块搬来了,她也拣来了一捆干草,我纳闷地看着她,只见她在一块空地,挖了一个脸盆样的小坑,然后把土块磕成鸡蛋那么大,她教我搭垒子,被我几次弄坍塌后,她索性不让我动手了,只让我看着。她很快就搭出一个空心的垒子(宝塔状),不过留了一个碗口大的门,好了!她拍了拍手,让我去找块石头来。干草放进宝塔门内点燃,像农村烧锅灶那样,一会儿就要添把草。很快土块就变成了晚霞色,吉仁从驼背的口袋里拿出了七八个土豆,顺门放了进去,然后拿石头由上至下把宝塔砸塌,再用石头把土块杂碎,顿时烧红的土像岩浆一般,冒着气泡吱吱作响,吉仁让我赶快埋,于是我们俩在这之上又埋了一层厚厚的沙土。坐下来后,吉仁才说这是跟爹爹学的,牧人都会。我心里慢慢佩服起她的生存能力。大约半个小时我们把土豆挖出,席地对坐,品尝着焦焦黄黄的土豆,吉仁脆脆的笑声不时响起,那是我所吃到的最香的土豆。

    这天蔚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吉仁姑娘给我带来了烧壳子(烤熟的馍),很脆很香,躺在那座最高的沙丘上,望着软绵绵的白云,心里痒痒的。吉仁在我跟前已经很少戴口罩了,那秀美的脸庞无拘无束地在阳光下绽放。不远处一个黑绿色的东西,很醒目,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挖空的半块西瓜皮扣在那里,我随手就扔,但举起的手被吉仁拦住了:“别扔!”她拿过西瓜皮说:“在关键时刻,这可以救命,”说着又扣到原地。我不解地问:“怎么还能救命?”

    “听爹爹说,戈壁滩上曾有迷失的人,就用一块瓜皮解渴救了命,所有常年在滩上奔波的人,都不把瓜皮反过来放,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吉仁说得及其认真。

    “你心真好!”我拍了拍她的手,她的手似乎闪了一下,又突然停下,这一切像点燃的导火索,引发了我内心隐形的火焰,我索性抓紧了她的手,那时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支配我的全然成了冲动,我把她揽入怀中,将嘴凑上去吉仁脸羞得通红,急喘着说:“不要不能这样!”她用力挣脱我,脸色异常严肃地说:“赵军!你冷静点,你不为我想想?是汉子你以后就明媒”话说到这吉仁戛然而止,像是后悔自己的话说过了头,然后转身急步离去。我呆若木鸡,继而满腔懊悔

    我没脸再见吉仁姑娘了。每天巡道,只要望到那飘扬的纱巾,就在心里骂自己。如果说,以前是想着怎么打发寂寞的日子,那现在就是一种煎熬,思想总是跑锚,二十来米的埋道,平时不到一根烟功夫就能清完,而眼下却没了心劲儿,没干几锹就坐下了。过了一阵子,猛然想起两点四十的列车要通过,一看表,时间来不及了,用耳朵在铁轨上听了一下,已有振动声,翻起身,紧着往火车来的方向跑,远远地能看到火车了,我从挎包里拿出响墩,用老工长教我的方法,把它镶嵌在轨道上,这是提醒司机应急用的。又往回走了几十步,我打开了红旗,只听一声炸响,火车减速了,司机探出头:“怎么了?线路有故障吗?”

    “074公里有沙埋道,开慢点,我去清。”我迅速扒到车头前,打了黄旗来到埋道处。不到十分钟就清完了,又用黄旗送走了列车。过后,才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有惊无险。

    秋季的尾巴,风沙大起来,我们经常两个班出动清沙,停运已司空见惯。每当这时,老工长就时常出现在我们队伍中,指导风沙中的线路维护。令我欣慰的是,他非常关照地单独问我了生活和工作的事。

    和往常一样,又一次出发,又一次和大冯交接完,等他走了有好一阵子后,我又一次眺望了吉仁的纱巾,心里再次忏悔一番。准备返回时,奇怪!天暗得像要黑了一样,看表,不到四点,环视四周,吓了一跳,西北方铺天盖地的沙尘,翻滚着万丈巨浪向东南袭来,沙暴!我喊了出来。再看吉仁,那纱巾却不见了,顾不得其他,我拼命奔向那片湿地,她一定需要帮忙,眼见着就要到了,却卷进了沙暴,沙子打在脸上生疼,风沙让人站不稳脚喘不过气,满嘴的沙尘。凭着感觉好像就在吉仁的羊群附近,脚步不听使唤,一滑,我顺风摔了出去,落下时,头撞到了一个硬东西,顿时眼冒金星,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前白茫茫一片,像雪域,有一团火在闪动,怎么靠近也不热呢?原来是吉仁的红纱巾,就系在床头。“赵军,你醒了?”董炳贵在身旁叫我,语调很兴奋“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阿贵,这是什么地方?我咋在这里?”

    “这是处里的卫生队。你小子昏迷两天了”董炳贵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那天我在沙暴中摔倒,头碰在一块石头上,昏迷了。其实吉仁发现了沙暴后,就把羊群赶到了一片凹地避风,远远看着我跑来,就迎过来了,她喊着让我避一下,但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们都被沙暴吞没了。昏暗中她呼喊着摸到了我,把我拖到凹地。强风怕日落,这里谁都知道这个谚语。夜晚风果然小下来,吉仁把我扶上驼背搂抱着,送到羊圈小屋,又回来把羊群赶回。昼夜温差大,她拢了堆火,用那条红纱巾抱扎住了头上的伤,直到天亮吉仁才到排里去叫人,在半路上遇到了正在寻找的人。

    想帮助吉仁,却被她救了。我真窝囊!

    不到十天,我就拆线了。我急切地回到排里,这个曾经让我心灰意冷的小点号,此刻显得亲切起来。

    排长上下打量着我说:“傻小子,伤好了吗?”

    “报告排长,全好了。”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头上的疤。

    “行!好好干!我向连里给你报请嘉奖”说得我一头雾水,正发呆,排长拍了拍我的肩“去吧,哎等一下,这是吉仁姑娘给你的。”排长递过来一个绿纱巾包着的录音机。

    我在宿舍正纳闷排长的话,阿贵跑进来说:“你知道吉仁和她父亲给你送来什么吗?”

    “什么?”

    阿贵神秘兮兮地说:“感谢信!说你是为抢救他们的财产,受的伤。”

    我这才恍然明白。问阿贵:“什么时候送的?”

    “就刚才,他们走了不一会儿”

    我急忙拿起绿纱巾包,跑了出去。从怀里掏出那条沾有我鲜血的红纱巾,顺着铁路奔去,我呼唤着:吉仁---吉仁姑娘!

    手里的红纱巾和绿纱巾,在迎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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